城上鼓点敲响,震慑全城,惊起满城的鸟雀。朝阳在此时升起,天际光芒突破云层与雾霭,投照向整个长安大地。
站在俞怀风身旁的上官那颜,抬头看向这一刻的天地,感觉到血液都在慢慢沸腾。她所在的位置离裁判席不远,因俞怀风身份特殊,作为仙韶院大司乐,位列城楼中央的位子,非他莫属。上官那颜便也跟着沾光,将朱雀门前矗立的赛台尽收眼底。
每一轮参赛选手比试的乐器都由大宸皇帝抽签决定,规则则是一方选手以抽签决定的乐器奏曲,而后另一方选手同样以此乐器奏同样的曲子,定下优劣。如此比试,考的是博识与识记,虽然主动出题的一方占有优势,但由于顺序会调换,也就尽显公平了。
第一日的民间乐师比试,因双方都是精选出来的十人,水平也都不低。羯鼓、琵琶、笙箫、琴筝、铜钹、方响等等,都被抽中,一一较量。
赛台乐师各显神通,曲子一个比一个刁钻难奏,饶是如此,也是一方奏罢,一方即接。
器乐竞烈,长安百姓也都助阵呐喊,甚至还有赌局设起,煞是热闹。
回鹘王室首次见到长安豪迈的风气,都是大开眼界。回鹘王子对音律不感兴趣,却被朱雀大街上沸腾的民心撩起了兴致,与慕砂一一指点。
观看了几场比试后,上官那颜已完全摸清了规则与策略。
俞怀风一袭如雪白袍坐定在城楼之上,看向前方的赛台,极为沉静。满城的人无不情绪激昂,包括公卿百官,也包括王室诸人,就连开场时无甚表情的寒筠,此时也因沉于赛事而随乐者胜败之分时而微笑时而叹息。唯独他,帝都的最高乐师,始终唇抿一线,眸光不动。
上官那颜渐渐沸腾的血液,也因在他身旁而缓缓平复下来。天风吹来,偶尔拂起他衣角,除此之外,他周身的气流几乎不动。似乎无论怎样的红尘喧嚣,都干扰不到他的宁静。
她悄悄观察他许久,终于打算退到一边,去与望陌等人设的皇家赌局玩个热闹。
她刚挪开一步,就听他唤她,“那颜。”她立即止步,眼睛向他投过去,却见他神色依旧凝定,她都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瞟了眼侧后方望陌、望舒、善舞与南贵妃等人的小赌场,有笑有闹,矛盾重重的几人居然也能玩得那么开心,可见这赌局实在有趣。她看得心里痒痒,几次都想偷偷溜过去,但脚下却动不了。
不确定他方才是否真的叫过她,也不知道自己躲他几天,到底是在刻意拉开距离还是故意气他。
感受到一道毫无掩饰的炽热目光投过来,她一偏头,就将回鹘公主慕砂的神情尽收眼底。她如视珍宝奇葩的眼神凝向白袍乐师,上官那颜便顿时忘了什么赌局,笔直地站在他身边,将自己纯湛的目光望向慕砂,不是交锋,只是对峙。
即便是自己与他有隔阂,她也不愿有人贸然走近他。
慕砂感觉到了她的目光,美目一转,与她眼神相接。许久,慕砂心头一跳,好一双纯澈的眸子,无辜无邪,无欲无求,却又天然一副排斥的漠然。排斥与接纳只在一线之间。看似冷漠,却透着坚定的执念。慕砂若有所思,却见那少女低眸的瞬间,那一线顿如云烟,变幻之间不着痕迹。
俞怀风静默了数个时辰,终于问她:“听出什么来了没有?”
上官那颜低头回答:“乐师不分宫廷与民间,四海皆有高手,不同的生命对乐曲有不同的领悟,乐律的领悟只有深浅,不分优劣。”
不言不语地站在他身边听了数个时辰,这是她听出的感悟,好半天都沉在心底,没想到他会问。
见他几乎凝固的眸子起了微澜,天际的霞光入了他深瞳,凝定的他终于在此刻动了。他遥远的视线也收了回来,看着她。
上官那颜一脸的漠然顿时灰飞烟灭,只剩忐忑,视线在他脸上寻找答案,“我、我说错了么?”
他不答,眸光渐深。
上官那颜愈发慌神,垂下目光,早知如此,就不要说出来了。天风吹动她鬓间垂下的发丝,浓密的睫毛颤了几颤,满眼委屈。
他缓缓笑了,动了动袖口,抬手,拈去她发丝上的枯叶。上官那颜倏地抬起眼皮,望向他,一眼望进他深眸里,似有一根摆不脱命运的绳索捆住了她,将她往那深渊里扯去。沉沦此生,亦在所不惜。深渊里有另一个她在诉说。
不知何时,他止了笑,转头看向赛台,“既然领悟无优劣,只有深浅,那你所悟便也无对错。”
上官那颜没听清他说什么,只觉忽然沉入了黑暗的深渊,因他合眸的一瞬,便已将她抛了出来,并不接纳她。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她不知自己在听什么,只剩心头的痴惘。本来那一眼,她已不知不觉间,想要将她与他的隔阂消弭,但是他却忽然将她抛出来,在隔阂之外又加了一层隔阂。
“阿颜,听说明日你要参赛?本王赌你不会输给回鹘宫廷乐师,可是把父皇赐的滇国紫玉压上去了,你要输了,本王可不饶你!”望陌不知何时摇着扇子踱步过来,浅浅笑意,望着她。
上官那颜看了眼他扇子底端的紫玉坠子,闷闷道:“关我什么事!”
“要是输了,你得赔我一块玉,要是赢了,我这块玉就归你,怎么样,敢不敢赌?”望陌剑眉下的深瞳盛着笑意,半是认真半是戏谑。
上官那颜低下目光,瞧见俞怀风眉头动了动。
“一言为定!”她又回头看向望陌的扇坠,紫色光芒如一片紫雾,流晕散下,笼住他白皙的手指。
戒急戒躁,戒贪戒赌,是身为乐师的基本准则。第一堂课,他便教过她。
那又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