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陌走后,落花满地的庭院里只有夏风吹卷海棠的声响。上官那颜脸上的热度还未消退,目光急急望向前方,“师父——”
花瓣吹落在他袖间,如宣纸上蘸染的胭脂,他目光不知是否在看她。上官那颜蓦地心中一紧,难受异常。
不待她再开口,他已转身走向游廊。她只能瞧着他渊岳般的背影,愈来愈远。
她垂下头,无力地靠在树上,手持竹箫,心绪低落。
她在树下吹了一天的曲子,吹得嘴都酸麻。晚间胡乱吃了晚饭后,蹭到了书房。
“师父。”她抬手敲响了门。
“进来。”
推门而入,见俞怀风正伏案书写。一盏纱灯置于一旁,照得他手中毫笔光洁莹润,想必已使用多年,磨损至斯。他心思似乎全在书写上,并未抬头看她一眼。
上官那颜手握紫竹箫上前,“师父,您新改的曲子我已练熟了。”
“嗯。”他淡淡应一声,继续书写。
上官那颜站在案前,看他良久,又看他写字。师父的蝇头小楷极是漂亮,整齐中不乏自己的飘逸风格。欣赏了一阵,她想打破沉寂的气氛,便挽起袖子,露出雪白的一截手腕,主动磨墨。“师父在写什么?”
他低眸书写,几乎不作停顿,“毕生音律感悟。”
“师父在著书立说?”上官那颜崇敬不已,“师父的书叫什么?”
“《古今乐律通鉴》。”
上官那颜趴在案上,咽了咽口水,这名字就怪吓人的,遂无比仰慕地看着他,“师父要流芳百世了!此书一出,恐怕百年内都不会有人再著音律书了!”
俞怀风写满一页,搁笔稍作休息。上官那颜小心翼翼把那页满是小楷的纸拿起来,晾了晾上面的墨迹,从头看到尾,但觉满纸言论看不甚懂,不由蹙眉,“这么深奥!”
俞怀风一面提笔蘸墨,一面瞥她一眼,“你不用功读书,怎么继承为师?”
“我还不用功么?”上官那颜有些沮丧,给他铺好一张新纸,“徒儿不睡觉都在看书!”
“若不逼迫你,你会通宵达旦看书么?”
上官那颜不言语了,继续磨墨。心里思来想去,似乎自己真不够刻苦。又将迷茫而羡慕的目光投到他身上,忍不住问:“师父是怎么达到如今的成就的呢?”
灯光照得他容颜少有的清俊,“我四岁读书学琴,至今不歇,深宵苦悟,亦觉人生苦短,难抵至境。生有涯,学无涯……”他声调延至一叹,眉目间甚有忧色。
上官那颜心头很受震动,学海无涯,她却在得过且过,不由正色,“那颜定要向师父学习!呕心沥血探究乐律之道!”
他抬头看她,慢慢竟生了笑意,“不必你呕心沥血,你只需将为师毕生呕心沥血所得领悟了,自然能够超出一般乐师境界,彼时再探究终极之道,亦不似现在这般不得其门而入了!”
她连连点头,“等师父书写成,我一定好好研读!”
俞怀风点了头,继续撰写,不再与她多话。上官那颜也不再打扰他,只在一旁奉茶磨墨,看他写字。看着看着,忽然觉得无比满足,能够入宫,能够陪伴他身边,聆听他的教诲,还有什么奢求呢?
一灯投照,他正襟书写,沉眉凝眸,姿势端雅,笔迹隽逸。上官那颜看得渐入痴境,似乎此生,只为看这一幕而投生长安,与他相识。
不知不觉,二更天到。更鼓响起时,上官那颜突然回神,按捺着砰砰的心跳,平静道:“师父,天不早了,您早些休息,我先回屋了!”
“嗯,去吧。”
她将书案稍作整理了一下,急而不乱地退出了书房。俞怀风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眼眸微微低垂。
上官那颜疾风一般跑出了仙韶院,奔往大明宫南面的绫绮殿。她也不知自己为何定要赴约,只觉望陌此举必有缘由。
待她气喘吁吁赶到空寂的绫绮殿时,望陌已站在殿门前,惫懒道:“哟,还以为宰相千金不来了呢!”
上官那颜估摸了时间,喘着粗气道:“现在依然是亥时,我又没失约。到底有什么事,快说!”
“进来说话!”望陌退身到殿内。
上官那颜四下看了看,犹豫着跟了过去。
殿内灯火恢恢,她一步跨入,便瞧见了一个长发垂腰的青年男子含笑斜倚桌旁,一手持杯时,袖口滑至腕下,正深眸浅笑凝望于她。
上官那颜心头猛地一跳,这人的一双眸子好叫人心动,她退出与他纠缠的视线,看向另一旁的望陌,“到底有什么事?”
望陌看了看那男子,又看了看上官那颜,什么话也没有说。那男子却一直凝视她,与茶杯相碰的嘴唇浮起笑意,“阿颜,近来可好?”
她心里又跳了一下,他居然叫她阿颜?不由蹙眉,“阁下是谁?”
望陌脸色在灯火光影下有些模糊,看不大真切。那男子唇边的笑意只滞了一下,放下了茶杯,“阿颜倒会忘事,这么快就不记得我了?”
上官那颜深觉蹊跷,“我、跟你认识?”
她一脸迷惑,望陌看出并非作伪,这才动容。那长发男子起身,一步步到她面前,眸里镜像万千,“好个上官小姐,原是终嫌我卑贱!”
他眼里瞳仁装着她的倒影,似陌生又似熟悉,她张口结舌:“你、你是……”
他霍然转身,取了琴,跪于榻上,扬袖弹拨,一曲吴越古调如泣如诉。
上官那颜见他弹琴的模样无比熟悉,但脑子就是搜寻不到根源。乐曲一丝丝传入她心底,撩拨心弦。
——《心悦君兮君不知》。
她听得些微恍惚,“这曲子我也会。”
他蓦地回眸,“你从哪里学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