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扁舟顺着黄河逆流而上,浩然抱膝静静坐在船中央。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腾的滔天黄水如同泥浆滚滚,一眼望不到尽头。黄河两岸,是墨家制造的机关水车,在缓慢挖掘河畔泥沙。
巨大的木制怪物浸了一大半在水里,以水力驱动,用坚硬的木臂挖开淤泥,把它们缓缓移到岸旁,堆起,筑高。
“他们在做什么?”浩然问道。
白起答道:“拓宽河床,以免夏季黄河改道,洪水泛滥。”
浩然点了点头,又道:“回到咸阳后,你应该知道要怎么做。”
白起嗤道:“懒得管他们,嬴稷那狗娘生的……”
浩然扑一声笑了起来,道:“你好歹也得顾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哪有前朝武将一开口就称王上为狗娘养的……”
白起懒懒道:“他什么时候死的?现是谁的天下了?”
浩然把秦昭王薨了后,孝文王,庄襄王继位之事告知,又道:“在那密室里一呆就是三年,这次回去,该是异人的儿子继位了。”
见白起不明,浩然又解释道:“异人……嗯,我想他快死了,他的儿子是子辛徒儿,将会……”
白起道:“我知你是从后世来的,说便是,我亦是半个出世之人,泄点天机予我亦无妨。”
浩然抬头,见晴空朗日,微有诧异道:“你怎知我是从后世来的?”
白起道:“你友人与伏羲琴相持不下时,二人对答我都听到了。”
浩然蹙眉道:“他们说了什么?”
他解下轩辕剑拍了拍,子辛显是在沉睡中,并不作答。
白起道:“我且问你,你从后世来,秦如何了?”
浩然笑答道:“早就亡了。”
白起又问:“后世史书可记了我?”
浩然答道:“记了你,你是传奇之人,有人称你为战神,亦有人称你为‘人屠’,武安君白起,你也是秦王室?”
白起颔首道:“嬴稷是我同父异母的兄弟,大秦最终得了天下?嬴家坐了多少年江山?”
浩然细细思量,从嬴政灭六国,天下一统后,直至项羽刘邦争战的年头,答道:“若从六国全灭算,公元前221年王翦灭齐,到公元前207年巨鹿之战……一共是十四年。”
白起失声道:“只得了十四年天下?!”
浩然笑道:“是。”
白起难以置信地低头思索,一时间不再发问。
浩然又饶有趣味道:“秦灭了以后,东汉有个人叫贾谊,写了篇《过秦论》,我是背不下来了,待子辛休养好后,请他抄出来给你看看,你便知为何了。”
“江山易改,不管是何人持政,亦没有千秋万代的说法。”浩然安慰道。
白起点了点头,从此刻起保持了沉默,小船一路沿着黄河拐进支流,从泾水取道前往咸阳。
咸阳比起三年前浩然离开时竟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异人当政,采纳了吕不韦关于盐、铁的改革建议,又大力发展经济,开拓咸阳与邯郸,太行山东脉的商路,并减免关税。短短数年,秦与中原各国竟是铺开了经贸网,此时的咸阳已非昔日可比,到处商人来往,大街小巷繁荣无比,尽是一片国泰民安之景。
白起淡淡道:“治国之道有方。”
浩然唏嘘道:“吕不韦虽是个奸商,但缺了他还是不行。”
“司墨回来了——!”
“报——司墨回朝!”
临近咸阳宫,早已有卫士仓皇前去回报,浩然也不客气,大大咧咧便进了宫内,道:“大王呢?”
侍卫仓皇奔出,前去通报,浩然上次不告而别,三年后再度出现,显是一个极震撼的消息,当即便有人匆忙说:“先去回相国!”
白起听在耳内,道:“相国是谁?”
浩然莞尔答道:“就是把国家整治得井井有条的那名奸商。”
浩然微一沉吟,便知吕不韦十分顾忌他,不知暗地里又有何手段,索性也不待异人来传,便过了午门,朝九阳殿行去。
异人正坐于金案后,与群臣议事,浩然随手扣指一弹,殿前金锣“当”的一声自响,震耳欲聋。
“臣回来了,三年前不告而别,如今特来向大王领罪。”
浩然清朗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登时朝野群臣竞相耸动!
异人放下手头竹简,笑道:“钟司墨忙完事了?”
说话间浩然已领着白起,缓步进了九阳殿,众臣俱是吸了口气。
浩然温言道:“先前说走就走,浩然真是罪该万死了。”
异人仔细端详浩然,倒也不甚生气,只笑道:“子辛呢?”
群臣知浩然与异人在邯郸交好,异人顾念旧情,当不会把浩然真的治罪,然而这从前的门客,如今的臣子却着实也太嚣张了些。
浩然道:“子辛略抱小恙,已自行前去休息了。”
吕不韦声若洪钟,笑道:“你一去三年,没人给大王磨墨了,回来便好。否则真要治你之罪。”
吕不韦的额头上肿得老高,像是被人打过,浩然心下疑惑,吕不韦被谁打了?秦国有谁敢打他?
想不通,浩然只得让出身后白起,又道:“臣为大王寻来一人。”
白起神情十分冷漠,那武将之列中,有名老将一见白起,便抽了口冷气,道:“武安君?!”
白起朝那出声之人点头致礼,道:“王……”
浩然使了个眼色阻住白起话头,朗声道:“这位白先生乃是武安君白起后人,臣两年前于首阳山寻得他,请他归国,助大王平定天下。”
前朝老臣死的死,辞官的辞官,王龁却是认得此人的,武安君当年坑杀四十万赵兵,天地为之色变,回国后更当廷顶撞秦昭王,一怒拂袖离去,此人脾气极其古怪,嗜血好战,王龁对其印象极是深刻,如何认不出白起?
然而一别近三十年,白起为何还保持着年轻时的容貌?!
王龁还要再说点什么,异人却已笑道:“既是武安君后人,封地归还,待孤来日加官便是。”
浩然点了点头,道:“这便正好。”旋也不顾群臣震惊眼神,上前取来墨盘,径站在金案前与异人担起了磨墨之职。
这司墨恩宠无以复加,令秦国众臣震撼已极,不仅臣子们想不明白,就连浩然亦觉其中有蹊跷。
异人为何对自己回来浑然不觉惊诧?更仿佛早就得知一般。
浩然本已作好了舌战群臣的准备,然而异人的厚待却压下了满朝文武疑惑的目光,也不多问浩然在这三年前去了何处。
是夜,月上中天。
浩然把轩辕剑放在榻上,忽听走廊中有脚步声传来,便推门出去,险些与嬴政撞了个满怀。
浩然再见嬴政,多少还是有点亲切感,道:“政儿,你长高了不少。”
嬴政不悦道:“你还知道回来?我师父呢?!”
浩然笑道:“生病了,在休养,见不得客。”
嬴政推门道:“我看看。”旋被浩然一手搭在门框上阻住。
嬴政怒道:“钟司墨,我是储君!你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浩然漫不经心道:“政儿,休要胡闹,你就算当了王,在我面前,不过也就是子辛的小徒弟。”
嬴政一张脸涨得通红,像是怒了,却又无论如何不敢推开浩然,进房内看子辛一眼。
浩然籍月光仔细端详嬴政,只见三年一别,嬴政长高了不少,几乎快与自己平齐,不再是那名十来岁的小少年了。
嬴政眉目间的稚气也已消褪,成为一股说不出的戾气,然而那戾气一现即逝,只是瞬间,又恢复了一名半大男人的稳重神色。
“请太傅好好修养。”嬴政与浩然对视一眼,心不在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