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点的城市犹如陷入呆滞的重病患者,黑洞洞的门店是千疮百孔的痕迹,路灯是濒死眼神中最后一点光芒。
树枝飒飒摇摆,枯老的树皮层层脱落,清洁工将腐烂的树叶倒入垃圾桶,抬起疲惫的眼睛。
林晚走下车来。
电梯在正常运转着,她却走进楼道。
每层楼间隔三十六阶楼梯,三十一层楼就是一千零八十阶,难怪当初走得眼冒金星双腿疲软来着。
穿书第二天下楼吃饭,听到两个保安讨论,这栋大厦完工至今有八年,安保措施准备得十分到位,尤其电梯早晚检查,唯独那天三部电梯同?时发生约二十分钟的障碍。
坏的莫名其妙,也好的莫名其妙,保安们怀疑撞鬼,越说越离谱,最后说起亲身经历过的诡异事件来。
大约不是撞鬼。
而是撞到她了?。
林晚心不在焉的想:无论是投胎考试或日常,她的运气向来不好。传说中连买三十瓶必中奖的促销饮料,每天买两瓶,持续一整年也没能中中奖z
电梯罢工算什么?
经过篮球场永远会被篮球砸到,看中的东西隔天下架,小学初中高中大学档案永远会出错,点外卖还不带餐具,被称之为‘死亡倒霉体?质’的人就是她。
甚至有谣言传,靠近她半米都会倒霉。
谣言是自家老弟传的,但重点不是谁在传。而是谣言这种?东西简直轻松得像是早上问好一样,像流行病一样迅速传播、永不停歇,以至于她逐渐被当作女鬼躲避着。
能遇到大学几个室友是最幸运的事。
为赶毕业设计五天睡五个小时,全寝室五人在缝纫室中打地铺,规划着?职业计划,聊着?即将到来的毕业旅游。眼一睁却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好的坏的重新来过。
这究竟是一件幸或不幸的事?
她不知道。
胡思乱想间,三十一层楼到了。
输入指纹打开大门,房屋里头空荡又安静。林晚看了?眼厨房边静静矗立的冰箱,在陆淮的画室外驻足许久,轻轻用指尖推开。
房门缓缓敞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房间正中央画架上摆设着的线稿。
画里有阴沉堆积的云,漆黑高耸的山,光秃的土地与截断的树干。雾气大面积飘荡,爬满蛆虫的少?女尸体?横截在画面底部。头发凌乱铺于残枝落叶之上,双眼瞪得鼓圆,血管脉络清晰无比。
窗户似乎没有关严,风从缝隙中钻进来,吹得满地满墙的纸张蠢蠢欲动。举目望去每一张画都是扭曲的人体怪诞的表情,令人感到压抑和沉重。
林晚沉默看着?。
同?样作为创造者,她当然知道作品并不完全代表作者本人的什么。但知道陆淮既画过玛丽苏少女漫,又在画着惊悚诡谲的恐怖漫画,多?少?有点出人意料。
简直像是……另外一个人。
玄关处传来开门铃声,有人的脚步逐渐接近。林晚一动不动站着?,直到那个脚步停在房门前,才问:“陆淮,我有没有问过你爸妈的事?”
“没有。”
他的声音低沉又喑哑,隐约有着?金属质感。
“现在问还来得及么?”
林晚转身直直凝望着?他,质问口气有几分尖锐,“你爷爷是干什么的?你爸妈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在北通长大?为什么想画漫画?”
她全部知道了?。
爷爷是开国老臣,功勋累累足够别满半片军装,退休后依旧是跺跺脚震破天的大人物;父亲继承父业成为南方军区的海军司令,母亲大学教授在职。
他身世显赫又为所欲为。
比如年少轻狂的打架斗殴,又比如心血来潮的漫画,滑板攀岩赛车赌球,他什么都玩什么都试,连十字绣针线活都会一些,万事万物浅尝则止。好像从来不是因为喜欢才去做某些事,他没有执着,而仅仅出于新奇而已。
偏偏足够聪明,每次轻松地弄明白各种?游戏的规则,明白怎么在违反规则的边缘徘徊而不受惩罚。然后这个游戏失去了?新鲜感,换下一个。
周而复始,从未停歇。
你就是他的新玩具。
乔乔说:早晚会被厌倦。
当时林晚故作淡然地否决掉了?,装作早就了?解一切的样子,好像她们俩只是在对外人玩着?角色扮演似的。
实际上对彼此都一无所知。
他们相互隐瞒着?身世秘密。
相互。
这个词又平息了一点点被欺瞒的怒气。
视线重新聚焦到陆淮身上,林晚问:“为什么要签包养协议?为什么要和我交往?你只要回答这个就可以。”
别的都不重要。
恋爱仅仅是恋爱,喜欢也仅仅是喜欢,没有人会爱另一个人永永远远,也不可能有谁缺了谁无法存活。即使有,她这倒霉体?制也不配拥有。
所以只解决最关键的核心问题就足够了?。
“玩玩而已吗?”
“不是。”
陆淮站在光与暗的交界线,半张脸笼罩在黑暗之中,看上去没有什么表情。他的声音不大不小,眼神静默而锐利,几乎像是一只野兽。
好陌生。
“算了?不说这个了。”
林晚突然拍着?脑瓜子感叹道:“回家路上看了?一部惊悚悬疑片来的,搞得我也想七想八的。还有你好歹记得把画室窗户关严,不然画好的画都飞了?怎么办?”
瞧见他手中提着的袋子便问:“今天买了?什么夜宵?”
“蒸饺。”
陆淮看着?她故作惊喜。
“你怎么知道我刚好想吃蒸饺?”
将满屋子的画丢在脑后,林晚向往常一样没心没肺地催促,“快点快点,我要饿死了?……”
陆淮却依旧面对着?最新完成的作品,缓缓摩挲手指。
他想伪装应该到此为止了?。
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有什么故事或者我有什么故事。是时候开诚布公,将好的坏的倒出来,干净的肮脏的一一清点。
“不问我为什么要画这种?东西么?”
问这种?问题时,像是撕破衣服剖开胸膛,把发黑的五脏六腑掏出来展示。
陆淮看破的人很多?,却从来没有尝试过让人看破他,因此心头涌上一种?冰冷的、诡异的愉悦感,也有点紧张。
第一次有这样的心情。
林晚语气却比料想中的随意,“不是跨题材挑战吗?刚画完少?女漫就画恐怖漫画,我看好你!”
她还在逃避。
“林晚。”
陆淮很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叫,细细在唇齿中滚了?几圈念出来,每次被点名,林晚都会有种?被捏住后脖颈的战栗感。今晚尤其厉害。
“我爷爷是老兵,我爸是司令,我妈是中文?系大学教授。在北通长大是因为——”
“说这些干什么?”
林晚别过脸去强行打断,“你不吃就早点睡,我自己吃。”
夺过饺子要走,手腕却被紧紧攥住,陆淮面无表情道:“老头选中我走政路,我爸因为娶了?我妈没资格反抗,所以他在北通我必须留在北通。”
“别说了?!”
热气腾腾的宵夜啪嗒落地,林晚使劲挣扎却无法挣脱。陆淮仍是自顾自作答:“和图书馆阿姨的儿子打赌谁能先当成漫画家,所以辍学画漫画。”
无声对峙许久,林晚问:“图书馆阿姨的儿子几岁?”
“八岁。”
八岁。
二十岁的大学生和八岁小孩打赌,为此退学为此被赶出家门。正常人都不会这么做,而陆淮这么做了?。
因为他什么都不在乎,对他而言整个世界都是游戏,最重要的是,这是他的游戏。
难怪。
难怪他每次看人看事如此精准,又能老练地布置陷阱让她患得患失心有不安,最后主动表现出在意的心情。
他的确全球无前任,但在别的地方深不可测。
他不是她的小白脸,更不是她可以掌控住的人。
决定交往的时候,他说她抓不住他,有再多?钱也没用。原来是因为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他给的假象而已。
你以为的包养是假象,你以为的任性是假象,他不过是戴着面具陪着林总演演戏,顺便看着?林总自以为是的戏份而已。
林晚后知后觉意识到另外一件事,“乔司南的那个混蛋朋友是你。”
那个非要把树挖空把腐烂的根暴露在阳光底下,逼着所有人嗅到恶臭的人是陆淮,他有着?骨子里的冷血和暴虐,厌恶虚假美好而去偏爱撕破脸皮的真相。
怎么会是他?
为什么要是他?
五个小时前还抱在一起的陆淮,六个小时前还在节目中语不惊死人不休的陆淮,以及慵懒的陆淮任性的陆淮没骨头的陆淮全部被推翻了?。
他们从眼前一一划过,仿佛被撕成碎片重新揉揉捏捏,弄出了一个新的陆淮站在面前。
非常陌生。
比那幅画更怪诞。
为什么非要这样?!
林晚推了他一把:“我都说了?我不想听,为什么每次都不把我的话当回事?”
为什么非要逼她?!
“凭什么你想说什么说什么,想说多?少?说啥多少??想什么时候说就什么时候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东西?垃圾桶吗?你扔来什么东西我都要感恩戴德地接下来?”她近乎愤怒地责问着,拳打脚踢毫无章法。
陆淮握住林晚的手,嵌入五指紧紧扣着。
“我说过我什么都要。”
他微微眯着眼,眉目间多了?几分戾气,“你的东西我全部都要,不管你给不给;我的东西也都给你,不管你要不要。我就是这种?人,所以家人也好朋友也好,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
没有歉意没有难过,什么都没有,说话语气是比冷漠更可怕的理?所当然,好像所有事情他说了才算。
林晚骤然意识到他很冷静,歇斯底里的还是她。
因为没有安全感而吵叫、肆意发火迁怒的话,和妈妈又有什么区别?她不想这样的,她不想把局面弄得这么难看,不想破口大骂表情扭曲。
不能这样的。
喉咙上下滚动吞咽,林晚有点认命地闭上眼睛,“还有没有什么瞒着?我的?一次性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