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小生活在哪里?”
乔母带出个牛头不对马嘴的新话题。
“在农村那边。”
林晚接话:“很多人听说农村好像觉得很惨,比如电视机电脑什么的流传得比较慢。但大家挤在一起看电视、抢着玩游戏什么的也挺有意思的。不是有那种说法么,东西要抢着来才有?味道。”
林晚天生话多,放下人设和成见这话便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乡下地方有事没事抓个蝌蚪挖个番薯,空气清新生活简单。”
乔母又问:“他们对你好吗?”
林父那张狰狞的脸转瞬即逝。
“还行吧。”林晚斟酌着回?答:“没有缺胳膊少腿,也没有营养不良。”
半真半假的回?答,本意是宽乔母的心,让她放下心来划清界限。免得她开始愧疚,开始注意到亲生女儿,这事反而没完没了。
林晚想过,该做的能做的她都做了。这葬礼大约是她和乔家最后的牵扯,早早拉上帷幕更安心。
但乔母什么都知道。
不但乔司南口中得知她的经历,而且白纸黑字详细看过几次。仅仅经过这么几个问题,乔母已经把她的算盘听得明明白白,也将她骨子里的通透与大气看得清清楚楚,倏忽之间又落下泪来。
林晚不明白她怎么又哭了,手忙脚乱地递去纸巾,反思着她这说辞是不是太假?
或者……
林晚试探性开口:“如果是乔乔的事……”
乔母打断道:“你是个好孩子。”
“乔乔……也是个好孩子。”
说罢便不再言语。
乔司南对她说过前几天说过:林清清不知所踪,林父不是好人,现在爸走了,你是她们唯一的长辈,不管你偏向谁,另外一个心里都不好受。你心里也不好受,怎么做都是错。所以她们俩的事你别管,小打小闹没办法制止,真有?麻烦,我会?看着介入。
乔母反复琢磨,又经过今天的谈话,发觉儿子才是这个家里看得最?清楚的人。
她听他的。
但这一幕落入乔乔眼中又是另外一番样子。
果然变成这样。
她想:林晚究竟是什么狐狸精转世,竟然从她手心抢走一样又一样东西?
像是在冰天雪地里被泼了一桶冷水,乔乔感到心灰意冷,又顿时变得冷血而理智起来。她看着她们的背影,目光一寸一寸冷下去,指尖敲击键盘,编辑出一条短信:你说的法子是什么?
收信人:顾瑶。
——
找不到乔司南,又不想去灵堂虚与委蛇,林晚在门前台阶上坐下。
她捧着脸,视线漫无目的地在天空、树木与喷泉中游移,好像想了很多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大约五分钟的样子,陆淮出现了。
将毛茸茸的毯子披在林晚肩上,他也准备坐下,却被林晚推了一把。
“那边坐去。”
林晚指着台阶的另一头。
她低着头,看不见陆淮的表情,因他一动不动没有?要走的样子,又戳戳他的膝盖:“听不听我的?”
啧。
威胁技能运用的得心应手,发起话很有?大老板的意思,是吃定你拿她没办法的那种嚣张。
谁能想到这人十月初还到处缩成一团哭,举手抬足间满是畏惧?
林晚对别人多少有?点忌惮,唯独在陆淮面前又哭又闹的,高兴时钻到他爪子底下打滚,不高兴,呼哧呼哧攀爬到头上扯他的毛。
全是被他宠坏的。
“听。”陆淮慵慵懒懒拖长音回答:“不听林总听谁的?”
陆·自作自受·淮先生吊儿郎当地在台阶另一头坐下,仰头瞧着漫天细碎的繁星,有?种?打地铺的冲动。
当初在学校里没少干过这种?事情,桌布凉席或厚重的被褥,往草坪中天台上那么一丢,人懒洋洋地躺在上头看漫画书,困了就往脸上一盖,一觉睡到放学后。
不过这种?出格的行为多次被大会批评,陆淮上台做检讨,下台照样干。周而复始的,大家都知道学校里有?个没骨头的陆淮,春夏秋冬一天到头找地方晒太阳睡大觉。
那时候他远近闻名。
“陆淮。”
林晚忽然开口:“你……大学是学什么的?”
哇哦。
林总终于对他有?了好奇,可喜可贺。
“中文系。”
林晚好似狠狠吃了一惊,“男生学中文系很少吧?我还以为是计算机金融什么的。”
又问:“你家在北通吗?”
“不在,但我从小在这里长大。”
“那……”
林晚脱口而出:“你前女友是什么样的女生?”
哎呦我的老天鹅我怎么就管不住这张嘴!!
毛毯掩盖之下,林晚连抽数十下嘴巴,猝不及防陆淮的声音落在耳边,“没有前女友。”
“你你你……”
离我远一点!!
但他已经掀起毛毯将自个儿也裹了进来。
陆淮身上永远带着热气,指尖脸庞像是时刻保持着燃烧状态。
每次触碰到他,林晚都觉得他那股沸腾的温度,犹如开拓疆土般猛地冲撞过来,不容反抗地游走向四肢,将冰冷的手脚变得温温的。
初冬里的毛毯是死的,暖炉是活的,林晚不自觉想靠近他,甚至想将手放入他的口袋,把脚丫子塞进他的衬衫底下。
这么想着的时候,仿佛联想到两人在沙发中玩闹的场景,她可以恣意的耍脾气,他总是似笑非笑的,但任由她怎么做都不会?生气。
糟糕。
女人这该死的优秀的想象力,再联想下去,婚纱照在哪里拍都要想好了。
林晚急忙将想象画面提出脑海,又听到他沙沙的声音:“陆淮,男,二十九岁,生肖属龙,自由职业收入不稳定,有?房有车有存款。身高188体?重60kg,身体健康八字重,父母健在独生子,抽烟喝酒会?但没瘾,而且……”
他转过脸来,掌心托着下巴,微微歪着头看她:“全球无前任,你喜欢的样子我都有。”
林晚一动不动地直视前方。
不能动。
林总你万万不能动。
男人的油嘴滑舌不能信,来自小白脸的甜话更不能相信,你要稳住胸腔里那颗躁动的小心脏,控制住面部神经与肌肉,把持住你完美无瑕的高冷人设。
稳住你可以!!!!
“咳。”
林晚硬生生地转开话题,“你小时候没和爸妈一起生活?”
陆淮沉默不语地盯着她看许久,几乎到林总要败下阵来,他回?答:“和爷爷。”
“爷爷是……什么样的人?”
此时的林总是在费尽心思地开拓尬聊话题,不料这个问题提得很有?建设意义,陆淮稍微想了想,面上带起玩味的笑容。
“爱讲大道理的老头。”
“无论做什么事情都靠道?理解决。”
林总继续云里雾里地尬聊:“光讲道理?”
陆淮垂下眼皮,侧脸轮廓锋利又阴沉。
“讲道理就够,他会?给你无法拒绝的道?理。”
“哦……”
“他还喜欢体面。”
“或者说绅士。”
“对有钱的没钱的一视同仁,既帮有?权势的人的忙,也帮普通小老百姓的忙。他从不怠慢任何人,口头禅是:我相信我们的友情。做他的朋友可以得到他所有?帮助,反正……所有?人都是他的朋友,其他私下的来往和利益不重要,说出来不够体?面,朋友两个字足够囊括所有?关系。”
陆淮很少有?这么多话要说。
他进入一段沉默,平日的散漫与不着调消失,变成另外一个让所有?人都陌生的陆淮。加上斑驳的阴影与昏暗的光,甚至像一团漆黑的怪物。
林晚偷偷打个哈欠,对阴暗的陆淮毫无察觉。
她揉着眼睛,强打精神问:“他对你好吗?”但她好困,说完便忘了自己问过什么。
“很好。”
陆淮的一根手指在眼下摩挲,语气中听不出喜怒:“是他喜欢的那种好。”
很体?面的好。
良好的教育与得体?的言行举止给你,打入人群结交朋友的秘诀也给你,以及如何看透人的表皮、精准地捏住他的命脉。怎样将所有?人的优缺记在心中,对这些‘朋友’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能派上用场,心中有数。
别把工作带回家;
永远不要讲情绪放在面上;
再微不足道的喽啰也需要密切注意;
老头的人生信条桩桩件件倘若落字成书,或许能成为世界上数一数二的书也不一定,以厚度和重量闻名的那种。
陆淮记得最?深的只有两件事。
八岁那年被点名,被母亲依依不舍地送入老头子手心的第一天,他在他的私人小岛里看到一只漂亮的花豹。线条流畅皮毛光滑,斑斑点点的纹路如毒蘑菇般艳丽,眼神凶狠而警觉。
“我也很喜欢它。”
老头子抱臂笑着:“好像每次看着它,能看到自己,也能从它的眼睛里看到我想要的东西。”
他转头问:“你想要什么?”
再到后来。
他一次又一次剥夺他的东西,笑眯眯道:“越是喜欢的东西越要放下才行。”
堂兄表弟共聚一堂,陆淮是年级最小的,也是与老头子朝夕相伴得到注意最多的。人人夸他有?老陆年轻风范,未来前途不可限量,也啧啧赞叹老头教导有方。
但他们错了,老头也错了。
陆淮没能成为老陆的骄傲,他游手好闲随心所欲,他性格乖张无迹可寻,没有规矩、不讲原则,与老陆的期望南辕北辙。
他不但没能成为老陆的骄傲,最?终还变成老陆面前不可提及的忌讳。
林晚已经睡着了。
陆淮静静看着林晚的睡颜,心想老陆的驯养失败得一塌糊涂。
他和他不一样。
越是喜欢的东西越要攥在手心,即使捏死也不允许别人觊觎一眼。
他现在好像有了新的喜欢。
至于是挖好陷阱耐心等待猎物一步步接近,还是干脆利落地将她捕捉并锁入房屋,还没考虑好采用哪个方式而已。
——
第二天下午举行火化仪式。
经过化妆的遗体?静静躺在棺材之中,犹如笨重的沉睡的熊。工作人员对尸体?习以为常,不带感情地移开棺盖,将点点鲜花装点于周遭。
生与死刹那间形成鲜明对比。
“大家闭上眼,麻烦子女跪一下。”
工作人员道?:“还有?什么想说的可以趁现在说。”
众人齐刷刷地垂下头颅。
饶是不可一世的乔司南,此时也默不作声地跪下去。乔乔瞥了一眼林晚,有?不少人都看着林晚将如何自处。
林晚同样跪下去。
膝盖敲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细细的,却落在心头。
就像吃蛋糕前要唱生日快乐,火化前的告别同样让人觉得别扭,似乎过分盛大郑重,显得人很蠢。
但当你唱起歌来,面上多半带笑;当你跪下去,鸡皮疙瘩自动窜起。
死者的眉眼音容迅速划过眼前,最?终变成一具尸体?,这件事会?让你很难过。
所有?好的坏的烟消云散,你知道和死人较劲是没有?意义的。
无论他是善良的丑恶的、无私的自私的,他已经退场,再怎么拼命地拽,也拽不住。他将渐渐地淡出生活,在回忆中蜷缩,或许直到某个清明节让你戛然想起:
这个人曾经活着。
啜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像丧钟一般沉重。有?人咽下一口酸涩,有?人难以忍受,用袖口抹抹额角。林晚睁开眼时,那位半头白发的二姑姑哭得撕心裂肺,真假难辨。
林晚合了合眼。
工作人员将死去的乔治华抬出来,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旋即推进火化炉。当艳红火光张开血盆大口时,乔母转身靠在儿子的肩头。
乔司南一手轻轻拍着母亲的背,一手揽着乔乔,旋即又伸手揉揉林晚的脑袋。从今往后他便是家中唯一的男人,既拥有权力,也承担着责任。
——
乔司南没答应父亲故乡流传的山葬,而将昂贵的骨灰盒安置在山水相依、环境清幽的墓园之中。
冬日的阳光虚虚的,抵不住低温与风的寒意。林晚裹紧外套,心想身边有人死掉的感觉,实在是太沉重了。
以至于想到未来要面对更多这样的事情,想到就开始压抑。
陆淮因为身份不适合,并没有?进入墓园。约好在门口等,但林晚走出门时左右瞧不见人,还得给他打电话。
“你在哪?”
林晚道?:“我们要走了。”
陆淮说他等得无聊已经走了。
“每天乱跑。”
林晚不轻不重地说他一句,不知怎的心里头闷闷的。
好像她急着想分享所有?的心情,回?过头去,那个无时无刻等候在身后的家伙却不在。
但口上很平常地问:“你回?医院还是回家?”
陆淮意味深长地咬着字,“回?家。”
“别去三十一楼那个家。”林晚往停车场走,“去龙景小区,但是我不知道张助理有?没有把你画室里的东西带过去……”
因为不想让太多人参与,这次出门连张助理都没带。来时是陆淮开的车,不过林晚已经在包里摸到车钥匙,顿时觉得陆淮蓄谋已久,嫌葬礼无聊早早跑路。
简直胆大包天。
又走进几步,林晚不经意抬起头,发现站在车边的陆淮。
穿黑呢大衣黑西装的高个男人,左手拿这个云朵似的棉花糖,像足了不怀好意的人贩子,准备用食物诱拐小孩。
林晚诧异:“你不是说走了么?”
陆淮答非所问:“要跑过来吗?”
“……为什么要跑?”
“漫画里都是这样的。”
林晚:……
还真忘了你是个少女漫画家来着。
跑是不会?跑的,绝对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撒腿开跑。林晚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站定,挂了电话。
陆淮又张开两条长胳膊。
林晚不明所以,“干什么?”
“你看起来不太高兴。”
陆淮说:“感觉在说,再不抱抱我就要哭了。”
“我才没有。”
林晚矢口否认。
陆淮继续保持姿势:“那抱吗?”
林晚犹豫了整整二十秒钟。
要知道来送葬的人们多数都有车,而墓园只有这一个停车场,说明他们正成群结队往这边来。
而她是个年轻女总裁,还算半个演员,已经因公开场合与陆淮过分亲密,接连几次上了热搜。外界对‘朋友’这个定义?充满怀疑,更热衷于讨论究竟是编剧潜规则女演员,还是女企业家潜规则漫画家。
在亲生父亲去世的紧要关头,再惹出绯闻,对双方都百害而无一利。
但……
林晚抬头对上陆淮黑沉难辨的眼。
又低下头,看了眼尖尖的高跟鞋,感受到脚后跟被磨破的水泡在隐隐作痛。
“要抱。”
她闷声闷气地说:“两分钟就行。”
“好。”
陆淮将个头小小的林晚搂入怀中,低头将下巴贴在她的脑袋上。
大衣之下,林晚也缓缓将手臂绕到他背后,但无意间触及精实的腰部,十根手指立即不自然地退开。
陆淮好像又用了点力气,粗糙质感的手掌贴在她的后脖颈边上,仿佛随时能掐断它似的。这么想着,林晚微微打了个寒噤,下一秒又觉得周遭漫天黑地全是陆淮的味道。
淡淡的、温暖的烟草味。
她终于从中汲取到一点点的胆量和一点点的贪心,又将手臂环上去。
“开始计时了。”陆淮说。
“嗯。”
她紧紧地、紧紧地抱着他,这个瞬间也不太明白。
她究竟又把他当成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爷爷的形象信念涉及男人必看的《教父》三部曲,要不是政策关系,我超想写富有魅力的黑道坏蛋的传奇一生,最后死掉,但我姐说没人会看这种东西……
以及:我日万结束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终于结束了我还活着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没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还要日六我可以日六我可以……的吧?!【更新太猛以至于这两天卡文卡到我怀疑人生,我现在甚至先龟速手写,再打成字,真是太刻苦了,刻苦从不用再学习上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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