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华快不行了。
乍听到消息,林晚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十天前大约也是这个时间段,这只商界老狐狸还生龙活虎的,满口好听话,闹得林晚至今难以判断,他所说的话里究竟几分真心,几分逢场作戏。活生生的人,怎么说不行就不行?
但亲眼看到乔治华的身体已经肉眼可见的肿胀起来,心电监护仪屏幕中的线条与数值正在缓慢下降中,林晚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她在床边坐下。
昨天早上乔司南还托陆淮说一声,乔治华似乎又有醒来的痕迹。二十四个小时未满,喜讯变噩耗。
他的皮肤像是一瞬间老去,毛孔变得粗大,青黑的血管虚浮上表面,鼻间时不时涌出黑红色的血液。
林晚的视线垂落在他那双厚实粗糙的手掌上,试探性摸了摸。冰的。不但冰冰凉凉,还因她轻微的触碰泛起一片不自然的白色。逐渐失去弹性的肌肤很慢很慢地恢复成原来的颜色,指甲盖下黑黑的。
幸好原主不在这。
她只能这么想。
提包走出VIP病房,在走廊窗边找到正在抽烟的乔司南。他周身萦绕着浓重刺鼻的烟草味,手边整齐摆着一排烟头,目测至少一整包烟的份量。
林晚与他并肩站着:“给我来一支?”
乔司南斜睨一眼,“会?抽了?”
“不会?抽。”林晚凝望着窗外萧瑟的树木,“但觉得生活不易,不如抽上两支让一切随风飘去。”
“小小年纪想法挺多。”
乔司南有?点乐,单手划开烟壳,老道?地摇两下,抽签似的抖出一截长烟。半路想起自个伟大的哥哥形象,亡羊补牢式劝慰:“少抽点,不然你会?发现生活还能更不易。”
林晚伸手要拿,从天而降一只手抢先夺过整包烟。
她转过头,陆淮嘴角咬住一根烟,不紧不慢将剩余的塞入口袋,“谢谢乔总。”
兄妹两个都对陆淮的神出鬼没习惯成自然,表情没有任何变动。林晚扯着他的口袋,“快上交组织。”
陆淮捂着口袋躲闪,同时朝乔司南勾勾手指:“打火机。”
林晚:“别给他。”
乔司南摸打火机的手一顿。
抢不到烟的林晚扭头问:“还有?烟不?”
“有?。”
陆淮:“给她揍你。”
乔司南摸备用烟的手又是一顿。
我的兄弟死皮赖脸泡了我妹还抱团在我面前秀恩爱,欺负我老婆不在场。
日。
乔司南认真觉得他还是一个人静静抽烟比较实在。
“乔乔还没联系上?”
秘书大叔说,乔乔从昨晚开始失联,至今不知下落,明事人都猜到她在赌气中。
“会?找到的。”
乔司南绝口不提狂热粉事件,只道:“爸那边的习俗是人没了先守灵三天,再火化下坟,关键场合你得到场。”
这趟走了不就默认成乔家女了?
林晚有?些犹豫:“不太合适吧。”
“圈内圈外都知道你的身份,再不来让别人怎么说?”乔司南轻易瞧出她的顾及:“怕什么?走这一趟你爱姓林姓林,愿意姓乔就姓乔,就算顶着林晚的名字享受乔晚的待遇,有?谁敢多说一句?”
“……”
“真没做生意的脑袋。”
“请您消音吧乔总。”
林晚龇牙。
乔司南还想赶走陆淮,给不太亲近的妹妹科普一下‘好男人和狗男人的区分秘诀’。猝不及防病房传来动乱。
起初是嘀嘀嘀乱叫的警报,频率细密声响刺耳,持续不到几秒钟,七嘴八舌的声音随之响起。最?后长长的嘀声划破长空,哭泣声渐渐有?了。
有?个人他的一生就这么走到尽头,再也没有以后。
林晚与乔司南同时陷入沉默。
——
乔治华去世第二天,林晚戴上黑纱臂章。
陆淮从被窝中探出毛茸茸的半个脑袋:“去乔家?”
“今天是最后一天守灵。”林晚边整理发型边说:“晚上应该不回?来,你自己买点吃的。或者想吃什么告诉张助理,让她帮忙买。”
“我也去。”
林晚丈二摸不着头脑,“你去干什么?”
“帮你撑场子。”
“帮你纳威助喊。”
陆淮慢吞吞地坐起来:“我对林总忠心耿耿。”
贫嘴。
“这次不吵架也不打架。”林晚心情稍稍好了点,“又不是我舔着脸去蹭热度,这次乔司南保证不会?扯到我的。再说谁敢在乔……叔叔的灵堂上闹事,不自找麻烦么?”
提及乔治华时走了神,口红划出唇线,犹如殷红的血。
林晚抽张纸巾抹去多余的部分,余光捕捉到陆淮的身影。
医院的VIP系统非同小可,光有?钱还真没用,亏乔司南的面子和手中的股份,林晚荣幸升级为VIP中的VIP。
林晚不太清楚漫画家朋友们是不是都有如此奇怪的癖好,例如看蚂蚁玩贪吃蛇住穷病房之类的。反正陆淮喜欢现在的病房,美其名曰激发创作灵感,死活不愿意感受VIP房的快乐,闹得她成天睡狭小的病床。
还有?这冷冰冰的卫生间,充满鬼片必备的阴森。
白天还好,天黑之后林晚上厕所老觉得毛骨悚然,要么拖来陆淮站在门口等她洗漱,要么找话题瞎聊天,以此安慰自己才行。
“你……要上厕所?”林晚瞅着他。
“刷牙。”
陆淮平时可没这么早起。
林晚不由得问:“非要去?”
陆淮贴在门边上点头:“要去。”
搞不明白。
不过乔父原先似乎生于南方乡镇结合部,一朝崛起,连带着七大姑八大姨共同脱贫进富。乔司南说过这些亲戚没个好对付的,全铆足劲儿打探消息,生怕乔司南当家做主后不顾长辈之间的情谊,痛下杀手。
乔家母女俩是出了名的清闲,从不涉及生意场。到时候乔司南忙得团团转,这帮人准得盯上她。
这么一想,带上陆淮也能以防万一。更何况陆淮坚持要做的事情从未放弃过。
千思百转全在刹那之间,林晚偏头打量陆淮:“去灵堂要穿黑,你有?黑色的西装?”
陆淮伸出挂着西装三件套的手臂。
感情都准备好了。
林晚比划出一个数字:“十分钟。”
他只用五分钟便走出卫生间。
不得不说西装和黑色都很适合陆淮,白色的衬衫顶端纽扣没有?系上,领带松松垮垮地绕过脖子挂着,男性成熟的喉结在薄薄的一层肌肤下滚动。
柔软如海藻般的头发打着小卷儿,额前碎发长得太长,左右分开两拨,便显出浓而锋利的两道眉毛,犹如出鞘的刀剑般,抬眉降稍皆充满一种?不可一世的傲慢气质。
好像突然多了几分冷戾。
仅仅因为撩起刘海,面红齿白新鲜可口的小白脸似乎变成攻击力十足的男人了,林晚对这个反差有?点不适。
但他在她面前弯下腰,依旧睡不醒似的。
“领带不会?。”
他倦倦的问:“你会?么?”
唔……
好像又有?点变回原来的小白脸了。
林晚稀里糊涂地上手帮他系领带,视线不知不觉锁定在他分明的喉结上。察觉到思想不受控制往成人故事滑去,林晚又连忙紧紧抿起唇,暗咬舌头保持清醒。
陆淮却临时起意地凑近,柔软唇角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嘴角。
林晚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
终于反应到刚才发生了什么,顿时惊吓过度,像只从胡子炸毛到尾巴稍的猫,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干嘛!!!!”
“大白天的你你你你你你你……”
“你最?近有?点太动手动脚了点!”
“我们包养协议里没说可以这样知道吗?”
陆淮歪头:“也没说不可以。”
是的哦。
说得好有道?理哦。
呸。
呸呸呸呸呸呸呸呸呸呸!!!!!!
“又顶嘴!”
林总她威武霸气:“我说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再乱来我开除你!!”
小白脸他乖乖认错:“对不起我错了。”
林晚扭头就走。
陆淮慢悠悠补上一句:但我还敢。
——
要不是时机不对,林晚绝对要让陆淮写他个十万八千字检讨,以免他永远得了便宜还卖乖,想一出是一出的乱来。
像长不大的小孩似的。
林晚也想恶狠狠地揪住他的耳朵问:你到底知不知道包养是什么意思?
经常单独相处和聊天吃饭不算什么,她可以把他当做朋友对待。
也许是朋友以上恋人以下、比较舒服又不需要投入太多的关系,不用担心变心和背叛,因为仅仅是……要好的朋友而已。
牵手拥抱和亲吻是不在这个范围内的。
她想问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把她当做什么,但想来想去始终难以启齿。
问这种?问题……
简直是在说:陆淮先生,你的举动让我觉得很困扰,请你不要再这样下去,或是坦白你的想法,让我心里有?数。
为什么会?困扰?
当然是因为我对你有?非分之想。
……不就像不打自招的告白么?
林晚郁闷地揉了揉下唇,透过车窗去看陆淮棱角分明的侧脸。
他们的关系建立在金钱基础上不是么?
他的亲近总是心血来潮,很可能出于‘好好营业认真赚钱’的抱负,做不得数的。
哎。
改天再找个机会说清楚吧。
——
事实证明带上陆淮是对的。
到场的有?亲朋有?好友,商业伙伴同样有,其中大半关系靠利益撑着。
老乔走了新乔上任,势必有?部分旧的关系被剔除,新的关系被建立,犹如改朝换代般自然。新王想牢牢掌控住帝国江山,自然要将作对的老家伙与插科打诨的虾米踹出门去。
林晚的出现提供了契机,仿佛谁对她最?殷勤,与她关系最?好,便是借机向新乔表现忠心:无论乔乔还是林晚,即便是大街上的小破乞丐,只要你点头认妹妹,咱们这群人必定给你这个面子。
奇怪的是没人找茬。
有?几位面相不大好的男女本是气势磅礴踩着BGM般直线朝她走来,半路有人变了表情,在小群体中嘀嘀咕咕几句,几人便掉头走掉。
林晚:……
难道是她的高冷气质远距离压倒反派小喽啰?
再看眼旁边两手插兜表情空空的陆淮,林晚觉得,更可能是小白脸今天的装扮太凶,吓退找茬的人。
总之身边只剩下说好话的七大姑八大姨,不远不近站着,好不容易逮住陆淮不在的空档,便迅速补上来混脸熟,好话不要钱似的狂砸。
“晚晚啊我是二姑姑。”
“该叫我表姐的。”
“听说你自己成立个品牌是吧?厉害呀,这么年轻事业做得这么大,比你爸当年还厉害。不是我说,你们乔家这基因实在好,个个做生意顶呱呱的。”
“可不是嘛,你想想,治华做生意,樱珠画画,生个女儿既会画画又会做生意,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是不是?”
“长得和樱珠年轻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当初你妈年轻的时候,人称北通一枝花,不知道多少男人抢破头想和她处对象。”
“晚晚的男朋友也不错,高高帅帅的,穿衣服像模特似的。”
有?人道:“就是我老觉得看着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话说到一半便卡住,因为乔乔忽然出现在身旁。
林晚不可能和她打招呼,她也沉默着不与任何人打招呼。
众人察觉到两位女孩间的暗涌,心中衡量着利弊,不约而同地倒向林晚。
“哎呦你看我这脑子,都忘了刚才说到哪里了,说你那男朋友是吧?”
“对对对,我想起来了,这不是网上最?近很火的‘最?帅漫画家’么,我家音音简直对他‘一见钟情’,天天缠着让我给她念漫画的。”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妇女掩唇笑道?:“我家音音今年才六岁,不认识几个字来的。”
“这事业也有?男朋友也有?,老乔有?福气啊,有?这么个好女儿。”
对于这些违心夸奖,林晚统统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连男朋友的事都懒得澄清。此处进行八百字对原主高冷人设的感恩,她不用赔笑,光是面无表情放空大脑就成。
但她不在意这些话,自有人在意。
众人的话语无形中将林晚与乔乔摆在一块儿对比,前者红红火火,事业爱情双丰收;后者本是乖巧懂事的典范,在‘自主能干’前瞬间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瞥着身旁被众人追捧的林晚,乔乔悄然捏紧拳头。
“姑姑婶婶们聊得开心?”
乔司南忽而现身,左右手各搭在两个妹妹肩上,笑道?:“好歹留点话和我爸说说,他才是今天的主角。等明天火化下葬,再要说话可得托梦招魂才行,多麻烦。”
他说话时皮笑肉不笑的,两只眼睛黑漆漆,带着股危险的气势。
人人讲究伪装的生意场上最?怕杀出这样野蛮的人物,不按约定俗成的章程来,对事不对人,行为处事不留情面。
他一来,众人退避三舍。
“你那跟班跑哪里去了?”
他指的是陆淮。
“说是有事,刚才被人叫走了,可能是认识的人?”
“他这辈子就没干过什么好事。”
乔司南很熟人式的贬低一把陆淮,又捏了捏林晚的肩,“妈心情不太好,你去后院找她说说话去。”
“可是我……”
乔乔打断道:“我去吧。”
见周围的人同时投来目光,她发觉自己反应过大,便压低声音道:“妈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的,还是我去比较好。”
林晚内心:……
字里行间挤兑人,以及示弱这套,乔乔好像技能高超,堪比宫斗现代版。时不时点名‘别人’,换个内心敏感的主,不知道该想到哪一层去。
“哥……”
不等乔乔再开口,乔司南忽然松开林晚,并轻轻推她一把:“和妈说完来找我,我有?事和你说。”
他的另外一只手还牢牢扣着乔乔:“我也有?事和你说。”
眼看着林晚要和妈妈单独相处,乔乔不悦地拧起眉头,还得强忍住掰开乔司南的手的冲动。
“什么事啊?”
她努力笑着,像平时那样打趣:“你怎么有?这么多事要说?”
乔司南面上没多少笑意。
“粉丝伤人的事。”
他问:“你有?没有什么想告诉我的?”
“说什么呀,这事情我又不……”
对着乔司南那双狼一般的眼睛,她忽然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
林晚在后院找到乔母时,她正在哭。
林晚不太清楚这时候该怎么说怎么做才能安慰她,便安安静静地在凉亭中坐下,默默将湿巾与毯子推到乔母面前。
乔母仍低着头,良久才道?:“你爸这次发病是不是我……”
聪明人应当第一时间注意到‘你爸’这两个字背后深刻的含义,但林晚为数不多的优点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聪明。
“您别那么想。”
林晚知道她在想什么。
稍微有点推理能力的人都知道。
林晚不太能应付弱势的长辈,瞧着她短短几天增添的白发,不由得想:乔母也挺可怜的。
女儿抱错丈夫重病,随即夫妻当众撕脸皮在小辈面前大闹一场,双方皆是伤痕累累。
婚姻之中绝无单独的胜利者,走的那个未必痛苦,留下的也未必幸福,因为所有?剩下的烂摊子全是给活着的人准备的。
乔母不愿与她接触也是正常人心理。
女性天生比男性更为柔软纤细,对异性对儿女更是如此。以母亲角度,同时拥有两个女儿自是再好不过。但美梦难以实现,不如牢牢守护住一个女儿,不要接触另外一个女儿。
不要看她;
不要听她;
不要和她产生任何瓜葛,不准投入丝毫情感,便不会?在二者中徘徊不定。
林晚理解她,因为她在自己的位子上做着同样的事情:不要靠近乔家人,避免产生不该有的渴望,便不会?失望不会?走偏路。
因此林晚愿意将自己的不满都暂时存档。
“真要追究责任,我也有?责任,您可以把我当作罪魁祸首。这样您心里舒服,乔乔心里舒服,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局面最平和。反正……我不是很在乎这些。”
给你理由记恨我,也给我理由厌恶你,今生母女缘分到此为止。也许是如此情势下,她能替原主给予的最?大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