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国的大皇子嵬名霄是个能伸能屈的主儿。
夏国与熙朝胶着作战之时,他可以把领着兵马冲锋陷阵的风光差事让给自家兄弟,自己则隐了身份,跟着一群细作,潜入敌国帝都,干些吃力不讨好的阴暗事儿。
后来,不小心被裴煊给捉住了,关在玉京一个不知名的隐秘牢房里,三个月功夫,他也心安理得地,吃得香,睡得着,住得惯。一点也没有落难皇子的别扭与自尊,反倒很有些朝廷要犯的自觉与自持。反正,以他的身份,没有人敢轻易让他死在熙朝境内。
再后来,他的父皇要求停战求和,换他归国,并为他求娶熙朝公主的国书递来,紧跟着,他的兄弟弑父夺位,捷足先登的消息传来,他也没有大喜大悲,只是在囚室中静坐了半日,便算是接受了现实。
其后,熙朝的皇帝仍是坚持嫁公主于他,并愿意助他归国夺权,又将他带到垂拱大殿上,当着满朝文武大臣的面,让他签一份根本就不容许讨价还价的和谈盟约之时,他也二话不说,就给签字画押,落笔成交。
最后,便是带着那个熙朝硬塞给他的和亲公主,出玉京,踏上归国之路。不,准确地说,是和亲公主那华丽而浩荡的队伍,捎带着他的瘦马陋车,踏上远嫁之路。
可不,考虑到他的皇储地位,已经成为过去,未来的国君身份,又还得需要亲手去打拼,况且,拼不拼得来,还是未知。所以,要嫁夏国皇帝的熙朝公主便不能现在就嫁给他。此时此刻,能够跟着一无所有的他上路,还要帮着他去跟兄弟打架,已经很是仗义之举了。
所以,从宣德宫门出发的迤逦队伍,十里红妆,煊赫仪仗,赤绸鲜色,赛过头顶的艳阳烈日,嵬名霄看在眼里,竟是满目的壮烈;倾城相送,喧天鼓乐,巫祝颂词,夹杂着宫女们的哭嫁声,嵬名霄听在耳边,竟是满耳的凄切。
他都替这个倒霉的和亲公主不值。此番启程,不知归期,没有终点,甚至,连要嫁的人,是何前路命运,都是变数。
与此同时,嵬名霄自己也觉得很纳闷,甚至,还有些委屈。
因为,一直到送亲的队伍都走出了玉京城,向西行了三五十里路,他都还没有正眼瞧见过这个公主的真面目。只知道是备受熙朝皇帝宠爱的一位帝姬,从那三百名陪嫁随侍、一百零八车满载妆奁,就可窥见一斑,当然,最能彰显她的尊宠地位的,是军中骑兵作陪嫁扈从。千里之外的边境线上,西北军中,三万骑兵精锐,正磨刀霍霍,陈兵以待。
而至于她喜不喜见他,他乐不乐意她,反倒成了没有人在乎与关心的事。所有办事的熙朝官员与随从们,似乎都没空思考这个问题,公主本人似乎也不关心他这夏国皇子是何三头六臂,其实,嵬名霄也不甚在乎,他要娶的这个公主是何高矮胖瘦。他需要是,只是熙朝皇帝作东岳靠山而已。
可是,既然她与他,是这场政治联姻的主角,那么,好歹,怎么着,两个主角总得先见一见,坐下来谈一谈吧。不说谈情说爱,未来期许,只说即将开演的大戏,马上就要面临的处境。比如,那三万之众的西北骑兵,该如何用之。
残阳余辉下,官道漫漫,前方驿站门口,送亲队伍,渐渐停了下来。公主下车,亲近的随侍们,陪她一起进驿站夜宿,其余随从,则跟着那些押运妆奁的禁卫们一起,就地扎营。
嵬名霄钻出自己的简陋马车,高高地站在车辕上,伸个懒腰,顺便也打量一下前方进进出出的忙碌。忙而不乱,井然有序。一看就知道,都是些训练有素的随从与侍卫。
可是,正是这些行事伶俐的侍从们,竟把他这个尊贵的皇子给忽略了。没有人来招呼他,问他晚上吃什么,夜里睡哪里。
不过,没关系,他自己照顾自己习惯了。
嵬名霄叹口气,从车上跳下来。他的人,那些随他潜入玉京,又在京中等了三月的数十名亲信,在今日送亲队伍一出玉京城,便跟了上来,此刻,就簇拥过来,在他面前,跪了黑压压一片。
无声而恭敬。听候他的发落,或是差使。
即便这样,比起前头公主的大阵仗来,他仍然显得是一个很寒碜的孤家寡人。
不过,也没有关系,这些中看不中用的派场,不讲也罢。
嵬名霄举目看着前方的忙碌景象,提一口气,抬手一扬,驱散开一地的亲信,然后,撩袍抬脚,径直朝着驿站门口行去。
他务必要去看一看这个安阳公主,然后,再与她好生谈一谈。
成串的马车边上,穿梭的侍从中间,嵬名皇子大步向前,如过无人之境。躲闪不及的随侍与禁卫们,客气地欠身让道,却又像是生分得不知道他是谁一般。
嵬名皇子便也把眼睛顶在额头上,目空一切地经过。反正,他也不认识这些人,也没有必要认识这些人。
他在见安阳公主之前,只需要通过一个人——那个此刻正站在驿站门口的台阶上,无语扫视着眼前忙碌的关键之人,送亲使裴煊。
裴煊一身官袍礼服,金冠玉带,长身玉立,眉眼如琢。乍一看,清贵儒雅,还真担得起这送亲使的礼官派头。
可嵬名霄再定睛一瞧,就见着那人目光如电,朝他扫射过来,唇角未动,只用冷冰冰的眼神,就算是在问他,意欲何为?
嵬名霄不禁暗自吞了口气,这才走上前去。裴煊这副清贵中藏着肃杀的模样,他也不是今天才第一次见。可每次见着,都有些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