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南羡扶着酒盏的指节动了动,一瞬握紧,又一瞬松开。
“苏大人收下玉玦时,并不知情,后来晓得柳老先生赠玉别有深意,当即便去柳府归还,这?才被柳大人拿住绝佳时机,将她囚在了柳府书房。”
朱南羡怔然——苏晋被迫就范,竟是因为这么?一桩看似不起眼的小事。
他此前一直困惑,当年他们与朱昱深已势同水火,阿雨为人谨慎,冰雪聪明,如何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掳去柳府?如今听阙无?这?么?一说,全然想得通了,阿雨虽伶俐,但在情义二字上,心思极纯极净,她早已与他私许终生,怎可另收旁人的定情物?何况,在她心深处,始终对柳昀存了一份抹不去的信任与仰慕,不信他真的会害自己。
“我听闻,柳老先生与柳昀的关系并不算好,父子之间,若非老御史调和,这?些年恐怕几无?往来,既如此,柳老先生怎么会知道柳昀对时雨的心思,还以玉相赠?时雨收下玉后,倘无?人相告,又怎会得知玉玦原该是一对?”
这?不像是柳昀的手笔,他不会拿自己的私事做文章。
阙无?道:“晋安陛下问到要紧处了,这?就要说到一个人,文远侯。”
“柳大人对苏大人的心意,是文远侯告诉柳老先生的。苏大人为何会得知玉玦是一对,亦是文远侯寻了个时机进宫,‘随口’与苏大人提的。还有一点,柳大人日无暇晷,为何会这?么?赶巧,在苏大人去柳府还玉时,恰好也?回了府?因为文远侯说要去杭州,嫌路途聊赖,请柳大人回府为他取一卷孤本,柳大人回到柳府后,撞见苏大人,全然明白过来,这?才一不做二不休。”
文远侯,齐帛远。
朱南羡心下凝然,是啊,他怎么把这?号人物忘了。
这?个满目慈悲,年近古稀的书生。
昔父皇开朝,身边三位谋士,谢煦,孟良,齐帛远,他们能在群雄逐鹿,英杰辈出的乱世中,百算千谋夺下江山,饶是看上去一身霜雪儒意,哪个会是简单的人物?
何况齐帛远是谢煦的至交,是阿雨的尊长,她对这?样的人,从来不设防。
只是她忘了,齐帛远非但是她的尊长,也?是柳昀与朱昱深的恩师。
历经谋天下,诛功臣,故旧尽散尽亡的老书生,早就心灰意冷,根本不在意龙椅上坐的是朱家哪位子嗣,也?是拗不过这?一辈子悲天悯人的脾气,不舍得看柳昀与朱昱深伏诛于夺位的厮杀中,这?才又搅进了血淋漓的权争中。
“当年苏大人从安南回京,查到行商案的端倪,柳苏二位大人因此势同水火,但……两位大人的交情,宫里的人都是知道的。”
苏晋无?法对柳朝明动手,而?柳昀,又如何对苏时雨下得了狠手?
两人这?么?犹豫再三,便一直拖到了九月。
晋安三年的九月,朱南羡已快班师回朝了,再等?下去,朱昱深与柳昀一党只会功败垂成。
朱昱深便是算到了这?一点,才去恳请齐帛远出手相助。
其实齐帛远也?没有立时应承,柳昀,苏时雨,朱南羡,朱昱深,对他而?言都是故人之后,半辈子知己情被帝王心糟蹋得一文不值,满腹惊才绝艳的学识到末了权当闭门作赋的消遣,女儿齐钰病逝后,与这荒唐人间最后一点牵绊,便是这几个后生晚辈了吧。
虽然就跟注定了似的,早料到他们也会走到你死我活的一日。
直到朱昱深说:“若恩师肯助我,我日后非但不会杀苏时雨,还会在这朝堂上,为她留一席之地。”
齐帛远听了这?话,眼里黯下去的光倏忽一亮。
但他很快又在心里笑话自己,活成一把老骨头了,竟还想万般求全,看淡红尘看淡生死学不会吗?
“阿雨是个女子,单这?一点,便足以致她死无葬身之地,你握着这?样的把柄,还在乎她一条命么?何况你是个惜才的人,若日后皇位是你的,留她在朝堂,比杀了她高明太多。老夫不需要你保阿雨,你若想请老夫出手,便另许老夫一诺。”
朱昱深一揖:“恩师请说。”
“老夫要你保住,晋安帝的性命,并承诺这?一生直到你死,被迫也?好,主动也罢,都不可对他下杀手,不能令他因你而?丧命。”
朱昱深若想谋取皇位,头一个该杀的人就是朱南羡,齐帛远的要求乍听上去荒谬至极,但朱昱深似乎并不意外——他的恩师若没有这?副悲天悯人的脾气,早该死在朱景元诛功臣的屠刀下了,如何能平安活到今日?
“学生能知道恩师让学生许下此诺的原因吗?”
齐帛远目光落在窗外,笑了一声:“你不是已算准了老夫悲天悯人?”
但,若细究起来,悲天悯人与普度众生还是有分别的。
齐帛远是在皇权争斗的旋涡中淌过一遭的人,自问若今日帝位上的人是朱悯达亦或朱沢微,他大概不会顾惜他们性命,但朱南羡与他这?些兄弟太不一样了。
当年朱景元执意将齐钰许给朱稽佑,齐帛远苦求无?果,到最后,只好恳请故皇后相帮。
那日,还是少年的朱南羡就跟在故皇后身侧,看着这?位双鬓斑白的叔父爱女心切以至于情急落泪,便与故皇后一同劝道:“侯爷莫急,我会与母后一同求肯父皇,请他莫将齐钰阿姊嫁给三哥。”
这?事正发生在诛杀功臣的一年后。
满宫鲜血还未洗净,臣子王孙个个风声鹤唳,谁不知道景元帝赐婚朱稽佑与齐钰,不过是想用一个不那么出色的儿子,牵制住齐帛远这?个功劳赫赫的老臣?
谁敢去触这个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