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巷。
远方夕阳渐散,家家户户“炊烟”起。
谢如蔷下车时,正碰到巷口的小孩被驱赶着出来扔垃圾,那板寸头的小少年迎面撞上她,纯黑色的垃圾袋顺着惯性便招摇着砸到她腿上,雪纺裙角被污渍沾湿,他瞧见,顷刻间红了脸,唯有不好意思地抬头一笑。
她原本还在为新买的裙子被蹭脏了而生气,瞧见这一眼,却又不由心软了大半。
只伸手揉了揉孩子脑袋,轻声道:“没事,去吧。”
看那背影渐远,复才若有所思地看向自己手掌——手腕上还隐隐残留着被钟瑾强箍住的痕迹,看了好半会儿,终于放下,扭头向小巷深处走去。
四周都是熟悉的景象。
十年了,城中钢筋水泥,发展迅速,无数摩天高楼拔地而起,唯有城南巷,依然十年如一日地在城市角落苟延残喘,继续收容着这座城市的“难民”,与繁华的城市中心隔开永无可能弥合的天堑:来了又走,落魄了又回来,无数的穷鬼赌鬼聚成了这座漫长的狭窄巷道,而小巷的终点——
她抬头看向3-5的方向。
稍稍回忆起来,虽然对这里最深刻的印象,无非是房子小且隔音差,连基本的隐私都保障不了,但和死气沉沉的老宅比起来,或许最大的优点便是烟火气十足。因此,和钟成玉结婚的头两年,她甚至时常拉着他回来这边“度假”,顺带回忆青春。
客厅里那格格不入、巨大屏的彩电就是她坚持换的。
理由是看喜羊羊可以点播,颜色更鲜艳。
墙纸也是她买来给钟成玉糊的。
她太懒,又嫌弃厨房里油烟重,就啃着根冰棍在旁边看。
那地方没有空调,就一座立式风扇,她脚尖一勾,便把风扇对准些厨房那边,夏日里的午后光线,从窗缝中稀稀拉拉洒进室内,钟成玉就站在光里,微微弓腰,耐心又细致地帮她贴好她幼稚的HelloKitty,有时回过头来问她:“有没有越贴越歪?”
她看着他,那时就觉得,一辈子倘使是这样过去的,好像也不错。
“没有喔,阿玉。”
“不要吃太多冰棍,等会儿肚子会不舒服。”
“不听你的。”
“……”
“好嘛,好嘛,就吃这一根了。”
恋爱里的女人都是傻瓜。
可遇到钟成玉谁又能不傻呢?谢如蔷后来常想,或许老天爷夺走了钟成玉一部分健□□存于世的能力,但确实也赋予了他一张足够欺骗世人的好面孔,尤其是少年时,那双能把所有人都骗得团团转的、干净如一汪清泉的眼睛,他用那双眼睛盯着她看,双手沁着汗意,那样紧紧攥住她手的时候,她没有办法不信他。
真的没有。
所以能怪谁呢?
她站在3-5门口,做了好一会儿心理建设。
从包里翻钥匙的时候心一乱,险些整个掀翻在地上,好在最后仍是顺利开门,将门一推,她原以为又是那副荒凉景象,却没想先嗅到熟悉菜香,侧头一看。
钟成玉正在厨房忙活,锅中油温正热,一盆青菜下去,和开门声混在一起,“噼里啪啦”地响。
他姿态娴熟地翻炒着锅中菜肴。大抵没发现她进屋,连头也没回,还是谢如蔷有些别扭地连着咳嗽数声,他这才反应过来,循声望去。
看见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地站在门口,背抵着门,不情不愿地踢着脚下,却什么话也没说。只从碗橱里默默再掏出一只小碗,两只白瓷碗叠在一起,稍稍往旁边推了下。
“谢如蔷。”
他说。
“嗯?”
“帮我端个饭吧,菜很快炒好了。”
“……哦。”
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无论早上的夺路而逃、和钟瑾的针锋相对,抑或傍晚的仓皇而归。少年时的钟成玉永远如此,宛若一潭静谧湖水,包容万物,同时沉默而平静地观望着这世界——沉默地包容着她的所有。
谢如蔷没有再搭腔。
却难得乖顺,接过两碗米饭轻轻搁上茶几,又随手将手里的包往沙发上一扔,整个人也随之陷进去。
“……你的裙子?”
钟成玉后脚端着菜跟出厨房,只一眼便瞧见那淡蓝裙摆的污渍,眉心不着痕迹地一蹙,又腾出手指了指卧室方向,“要不要去换一条,早上守志带来的衣服还在。”
“这就叫守志了?”
“之前是有点接受不了,”他端菜上桌,“觉得志仔在我印象里还是个半大孩子,怎么突然就长这么大了。但现在聊得多了——若蓝姐的事我也知道了,再叫他助理,怕他心里过不去。”
她便不说话了。
起身去卧室换了条裤子,又沉默着回到临时充作餐桌的茶几前,坐下,端碗执筷。
不过一荤一素,一道青椒炒肉一份油麦菜,十足的穷酸风格。但大小姐今天也不知道是气狠了还是真饿狠了,竟一句话没嫌弃,把一碗饭吃得干干净净。
结果等吃完了抬头看,对面碗里还剩下大半,仿佛就是个纯粹陪吃的,显得她愈发像个没心没肺的饭桶,一时间,也不由有些面红耳赤。
“今天……”只得佯装无事地放下筷子,又随口扯了个话题,“呃,你在家干了什么啊?”
“看书。”
“好看吗?”
“不好看。”
“那你还看了一天?”
嘴越顶越顺,话说出口才知道后悔,说得就是谢如蔷。
谁让她这两年对钟成玉实在是嘴毒惯了,忘了那是个“进化完全”、刀剑不侵的2.0版,而眼前这个,还是十年前“程序安装大概率未完全”的1.0版,唯有咬住筷尖,看向对面骤然有些失语的表情,笑嘻嘻的,又补充了句:“可能这就是为什么你学习好,我学习不好。”
“高中毕业以后,选大学的时候也是这样,你的成绩上北大清华完全没问题,我只算是艰难地挤上了二本线——我爸让我去国外来着,早都说好了,但临了我还是舍不得,怕你一个人在国内不好过,后来东挑西选,就去了北服。可你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选清北,最后选了人大,去读了法律。”
“第一次一个人挤地铁就是偷偷去中关村看你,感觉人好多,路好远,混过保安进去以后,我一个人逛遍了校园,在新图书馆对面的蛋糕房买了俩蛋挞,我假装外卖员打电话给你让你出来拿外卖,我猜你都听出来了,你就出来,那么多人呢,我冲上去——”
蹦蹦跳跳,就抱了你一个满怀。
【看了一天书吗?累死了吧。】
【嗯……你怎么来了?】
【给你送吃的呀~】
说着松开他,十八岁的谢如蔷晃晃手里的包装袋。
脸颊泛着甜蜜的浅粉,复又眼神亮晶晶看向对面。
【书有我好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