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行俭迫不及待的冲了出去,一个大男人,呆在小房子里憋屈了三天,若不是前程吊着他胃口,打死他,他也不要再走进去。
其他的秀才们也如奔涌的河水一般,从号房里呼啸而出。
才三天而已,一个个像是刚从牢房里被放出来一样,唇色泛白,脸上一副颓然的表情,全然没有刚进来的意气风发。
谢行俭所在的这条号房巷道不是臭号,因而下午休息时,大家席地而坐,亦或是打地铺倒在地上补觉。
谢行俭往外走了几步,寻摸了一处阴凉树荫,背靠树干打了个盹。
他昨晚熬的有点久,今天又早起写了一上午,手早已没了抬笔的劲头,双眼皮跟着打颤,脑袋刚沾到树干,立马就进入了睡眠。
迷迷糊糊中,有人推了他一把。
他困倦的舔了舔被日光蒸发起皮的嘴唇,朦胧中睁开双眼,见喊他的是林邵白。
林邵白光着膀子,下身只穿了一件亵裤,长发也随谢行俭一样全部盘起,双眼下两片乌青很晃神,面带疲惫,比谢行俭好不到哪里去。
“你怎么找来了?”谢行俭没打算起身,他身子骨现在乏力的很。
高温三天嗓子没开口,哑的厉害。
林邵白往谢行俭旁边挤了挤,一屁.股坐下,谢行俭偏头看他。
“我那条巷道太吵,”林邵白有气无力的道,“一堆人围在一起讨论,我听的烦,出来走走刚好看到你了。”
“可是打扰到你小憩了?”林邵白问。
“没,”谢行俭揉揉熬夜通红的眼睛,笑了笑,道,“我就一会儿的困意,睡一炷香和睡一下午都是一回事,只要睡了,精神头都会好些。”
林邵白嘴角挂上弧度,荡起的酒窝浅浅,谢行俭看了一眼,不知不觉想起远在京城的罗棠笙。
罗棠笙的梨窝更小,一左一右各有一个,微抿嘴,都能看的一清二楚,煞是好看。
想起罗棠笙,他不由得想到同样参加乡试的罗郁卓,只不过人家得了恩典可以在京城应试,倒省了一南一北的长途跋涉,以及免于遭受南方的酷暑。
“我那附近高谈阔论的秀才,有一个也是国子监里出来的,不知道你认不认识?”林邵白拿起腰侧的水壶喝了一口,问谢行俭要不要来一口。
谢行俭摇摇头,说他有。
“你说的这人可是叫吴子原?”谢行俭罐了一口薄荷茶润喉,喜欢往人堆跑的,他想不出第二个。
“应该是,”林邵白笑,“他们喊吴兄,想来与你说的是同一人。”
“他怎么了?”谢行俭好奇林邵白说吴子原干什么。
林邵白笑容不减,微微抬头眯着眼,望着浓密的树枝里撒下的日光斑斓,慢吞吞道,“这人有趣的紧——”
谢行俭饶有兴致的看过来,“怎么个有趣法?”
第一场考完后,他和林邵白都没兴趣提刚上交的考卷内容,他们俩大概就是那种不喜欢考完后对答案的人。
所以,当下有吴子原的八卦消遣,两人乐的说些题外话。
林邵白啧了一声,“一口一个国子监,打量着谁不知道他是从那回来的……”
谢行俭憋住笑,林邵白突然问,“去年你说你和京城那边的清风书肆没合作了,是不是姓吴的截胡了你的生意?”
“不算吧,”谢行俭道,“我后来调查了,应该是清风书肆的老东家那边起了换人的苗头,刚好这人是吴子原。”
林邵白双手撑在脑后,道,“自从你去了京城,我在雁平清风书肆呆的也不爽……”
“怎么说?”谢行俭问。
“你和魏席时走了,空出了两个位子,清风东家立马安插了两个秀才跟我一起出考集,我原也没觉得不妥,谁知道那两个人,着实让人发笑,每月交稿慢不说,还嫌银子少……”
谢行俭单腿撑起,手随意的搭在上面,“明年你去了京城,来我这吧——”
林邵白笑的随意,“你当然得收留我,京城清风书肆分馆如今有了吴子原,我虽不熟悉这个吴子原,但我心里有底,我跟他相处不来。”
“吴子原性子傲气,”谢行俭道,“他才学是有的,只不过喜欢张扬,你正好想反,你俩当然混不到一块去。”
两人说了一会就没说了,一个天气热,没力气再说,二是肚子有点饿了。
谢行俭转头问林邵白这两天吃了什么。
林邵白展露了到这来最舒心的一个笑容,“头一天带的熟食,我妹妹亲手做的,没敢放太久,一天就吃完了,之后吃的都是粗粮饼子,你呢?”
谢行俭直起身,拍拍身上的灰,道,“我带了米,还有咸菜咸肉鸡蛋啥的,你要不要吃一碗?”
一听有米饭吃,林邵白立马站起来,“敢情俭弟你不只对吃食有讲究,还会做啊?”
谢行俭领着林邵白往号房走,挠挠脑袋,道,“谈不上会做,只不过能将米煮熟而已。”
“煮熟就不错了啊!”
林邵白道,“我那条巷道,好几个吃了夹生的饭,肚子捣腾的厉害,后面两天就不做了。”
谢行俭笑笑,点着柴火后,开始煮饭,他爹还给他准备了一把蘑菇,半只已经剁成小块的风干鸡,眼下多了一个人吃,他便多放了些鸡肉。
四周休息的秀才们闻着香味姗姗醒来,不好意思的抹掉嘴边的口水后,各自返回号房也开始做饭。
谢行俭站在外边特意看了一眼,大多数秀才都是在做鸡蛋相关的饭菜,果真如那菜贩子所说的,要么是水煮蛋,要么是煎蛋,有点厨艺的,倒是用心的蒸了一碗鸡蛋羹。
谢行俭算是这条号房巷道吃食做的最精细的秀才,煲饭煮好后,香飘四溢。
对面学他用水缸泡脚的书生咽了咽口水,厚着脸皮过来讨了一碗。
*
吃过饭后,林邵白顺道还带走了谢行俭煮好的一壶薄荷茶。
夜晚,官差重新发了三根蜡烛,第二轮乡试开始了。
如果说第一场主算术,那么第二轮定是刑法无疑了。
果不其然。
而简易的帖经和墨义题也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诗赋篇和诏诰表判文。
尾声的第三场主策论,策论要写通篇的文字,除了考察秀才们肚子里有多少文章墨水,还考察他们的书法。
乡试同样是糊名誊录法,此誊卷并不是为了防止学官认出考生。
乡试誊卷第一步是为了剔除那些用词没避讳、卷面不好看等之类的卷子,第二步是为了筛选出字迹得体的考卷。
糊名判完的卷子第一时间会送给正副主考官核验,再有便是与学政官、监临官一道排名次、拆卷排榜。
中途几人对某几份考卷有分歧意见的,这时候考生的卷面情况就要提上来比较,也许解元和第二名的差距就在卷面字体上。
八月十八,乡试结束。
谢行俭出来时,身上馊臭的不能闻,他体质稍微好些,两条腿还能支撑他走出了贡院。
坐他隔壁的那个秀才,考到最后又吐又拉,直接被门口的官差抬了出来。
谢长义老早就守在贡院门口等着了,看到谢行俭出来,谢长义使劲的揉眼睛。
他不敢相信,门口那个邋邋遢遢,头发打结的人是他儿子?
谢行俭贫血的厉害,好不容易拖着疲倦的身子熬到门口,只是日头太烈,他头晕的难受,忽然眼前一黑,一下没支撑住,颓软的身子就往下倒。
他下意识的想用牙齿咬破嘴唇刺激自己,突然一双宽厚的大手稳稳的将他接住,紧接着一个天旋地转,他的双脚腾空了。
谢长义颠了颠怀里有点重量的儿子,心疼道,“小宝你睡,爹在呢,爹抱你回去……”
谢行俭鼻尖一酸,下一波晕眩来临之前,他紧抓着他爹的衣裳,呐呐的喊了一声爹。
谢行俭睡了一觉后,身体就恢复的差不多了,因为贫血不能空腹洗澡,他只好忍着身上的搜臭,喝了两碗红枣银耳再去洗澡。
*
八月底,贡院桂榜张贴之际,谢行俭一甘人等忐忑不已,各大客栈报榜的人起了个大早,天还没亮就跑去蹲榜。
桂榜贴出后,这些人飞快的在纸上记下榜上的一些名次,随后朝着各家跑去,都想凭着好彩头赚一波喜银。
客栈里的秀才们,无论往日是稳重的,亦或是性子跳脱的,此刻都坐不住了,纷纷站在客栈门口等别人来报喜。
谢行俭没去贡院门口,他不敢去。
不是因为担心自己落榜不愿意面对,主要是今日贡院门口肯定有很多人,听说前些年贡院出桂榜当天,众人挤在一起看榜,无意间踩死了好几个人。
谢行虽然也等不及想知道他考的如何,但在踩踏事件面前,他选择了退缩。
不过他给了点银子给客栈帮忙看榜的人,一旦看到他的名字,那人就会来他住的这个院子报喜。
出桂榜当天,谢行俭站在巷道口等消息,望着巷口乌泱泱的脑袋,他觉得他不去贡院看榜是正确的选择。
瞧他才出院门,就看到这么一堆人,可想而知,贡院门口有多少人。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巷口一些秀才等不及想去贡院门口看看,然而根本挤不出去。
巷口人太多,被堵上了。
谢行俭同样迫不及待,但急没用,他估摸着贡院帖桂榜还要一会儿。
大约辰时末,贡院大门终于打开,等榜的报喜人不约而同的让出一条路,几个持刀的军卫拥护着两个拿黄榜的书吏,站定后,将手上的桂榜啪的一下贴在上面。
周围等榜的人群骤然沸腾,报喜的人立马围拥上去。
榜都贴了,报喜的还能远吗?
这不,被人推搡至蓬头乱发的报喜人,敲着锣鼓往巷口这边奔来。
谢行俭心一紧。
报喜的小伙子激动的连敲了三下,扯着嗓子唱名道,“第一名解元,雁平县优禀生民籍谢行俭——”
谢行俭!
谢行俭一颗心跳的咚咚巨响,连忙抓住报喜人的手腕追问,“可看真切了?确定是雁平县的谢行俭?”
报喜的人手被谢行俭拽的发疼,不过中举嘛,高兴过头是有的。
“那当然!”报喜人腆着笑,“岂能有假不成,谢老爷,您的大名小人瞧得真真的,错不了!”
说完又向旁边的谢长义道喜,谢长义激动的掏赏银的手都在发抖,听报喜的人恭维他生养了一个举人好儿子,谢长义与有荣焉的跟着笑。
给了赏钱后,报喜人又对谢行俭拱手说了一溜好话,随后转身去下一家继续报喜。
谢行俭排开周围拥挤的人群,满面春风的往小院子那边走。
周围的人则满脸堆笑,对着谢行俭弯腰道喜,一口一个谢老爷喊的亲切。
才十六岁的谢行俭,一下子被喊成了六十六岁的老头。
朝廷对举人的雅称是孝廉,民间老百姓对举人敬重的很,习惯俗称老爷。
一声举人老爷是对他的尊称,谢行俭很是乐意听,进院子前,谢行俭拱手和众人高谈了两句,谢长义则钻进去搬出一堆铜板往人堆里洒。
然而,压根就听不到铜钱触地的声音,才抛到半空就被人抢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