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风从前常常半夜爬到阿野的怀里。
阿野会从浓浓的睡意中醒过来,摸摸怀里的小脑袋,总能摸到一手的湿意。
最?开始他?还会问“怎么了?”
后来阿野也不问了,他?知道。
她想妈妈了。
他?也?想。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妈妈好像变成了一个遥远的符号,他?们可以随口提起并不会有太多的波澜,也?可以很久不谈,却从未在心里把她忘记。
八岁就知道要?做各种零工给家里赚钱的阿风更是知道,她没有属于这个年纪的童年,她没有可以肆意玩耍的空闲,更没有可以撒娇耍赖的对象。
哥哥很好,可是哥哥再好,也?不是妈妈。
阿风甚至有些不记得,妈妈在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了。
太久远了。
她也会这样轻柔地抓着?她的手指帮她清理伤口吗?也?会关心她到底疼不疼吗?
妈妈走的时候,她还太小了,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可是当司月拿起她手指的那一瞬间,阿风却情不自禁地流起了眼泪。她还太小,即使伪装得再好,再不想让阿野担心,也?没有办法在这样的情况下欺骗自己的心。
司月那样的温柔,轻轻握住她的手指,仔细地给她清理伤口。
阿风想,如果妈妈还在的话,一定也?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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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过后,有些东西,就变了。
每日出现在司月房间里的,不再限于各种颜色鲜艳的小花,有的时候会是一只竹编千纸鹤,有的时候会是一张铅笔手绘画。
没有什?么价格昂贵的东西,却让司月在每天回家的时候,总会慢慢期待。
而白日里,司月还是会每天和阿野一起去马古城的各个遗迹采风拍照,但是很多时候她会在经过镇中心的超市时,给阿风买一点零食带回去。
从前阿风只吃那种最?便宜的、色彩鲜艳的糖,但是司月会给她买其他的。
“司月,那个,”阿野有些不好意思地站在她身后挠挠头,“不用总是给阿风买零食。”
阿野并没有随着阿风一起,喊她姐姐,他?还是喊她的名字。
“为什么?”司月还在挑着?,“小孩子吃一点应该没事的。”
“还是说,”司月转过头来看着?有些局促的阿野问道,“阿风有什?么基础疾病不能吃零食?”
“没有没有,”阿野立马说道,“只是…”他?脸色黑,难得见到一些陀红。
司月知道他?在想什么,转过身去拿了几袋饼干,“我给你们也添了不少麻烦,这些也?是应该的。”
司月察觉得到,不知不觉之间,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还是慢慢地杂糅在了一起。
但是很奇怪,那些廉价而又简单的礼物,却让她一次次感到了不含任何杂质的真诚。没有人要求有任何回报,每个人却又那样心甘情愿地付出。
两个人傍晚时分到了家,阿风早就坐在门口等着?,一见到路上有人影出现,小蹄子就飞奔冲向了司月。
“姐姐——!”阿风一下抱住司月的腰,她生得瘦小,八岁像是六岁的身形。
司月摸摸她的头,“回家了。”
阿野看着?两人的背影,嘴巴不知什么时候咧开无声地笑了,笑的眼睛眉毛都飞了起来,少年握紧手,快步跟了上去。
“哥哥,这批手工我做好了,明天给超市送去。”
“行,你做完这批就先别做了。”阿野一边端着?饭菜到桌上,一边说道,“最?近家里收入挺稳定的,爸爸前几天也寄钱回来了,你就在家休息几天吧。”
司月帮着收拾了一下桌子,她好像今天才意识到,阿风每天都呆在家里从没有出去上过学。
“你没有去上小学吗?”司月问道。
阿风忙着?把工艺品往袋子里装,声音带着?喘,“没钱不上。”她说完抬头嘿嘿朝司月笑了一下,复又去装那工艺品。
司月转头去看阿野。
“我也?没读过书,”阿野站在桌子旁边看着?司月,他?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低落。
但是他从前从没觉得不读书有什?么,这里的小孩都是这样的。会说当地话,有一门手艺就够生活一辈子的了。
那些数学英文,学了也?只是浪费钱。
但是在司月看向他?的那个瞬间,阿野忽然觉得了一丝莫名的悲哀。他?很难讲清楚是为什?么,好像她太好了,而他?差得太多。
“家里想想办法也?不能去读书吗?”司月又问道。
“读书没用的,姐姐。”阿风直起身子,把装满工艺品的袋子拎到墙角,然后坐到了司月的身边,“我读书就没办法帮哥哥挣钱,而且读书了也?没用,这里的人雇不起读过书的人。”
阿风皮肤也是黑黑的,但是两只小眼睛却总是闪着亮,很少像那天晚上那样,掉眼泪。
司月看着?她,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三个人吃了晚饭,司月帮着收拾了碗筷。
“不用啦,你是客人而且你付过钱了。”阿野要去拿她手边的碗。
“没关系。”司月打开水龙头避开了他?的手。
阿野嘴角动了动,点了点头。简陋的厨房里,穿着无袖衫的男孩靠在水泥墙边,他?头微微低着?,看着?面前那个女人。
她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短袖,衣角塞在浅色的贴身牛仔裤里。乌亮的长发被她随手盘起,整个人氲在这朦胧的月色里,好像就连垂眸的片刻,都美得惊心动魄。
他?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
又或者他?见过很多。
送水果的目的地旁边就是一家经营不正当生意的理发店,那里常常站着?许多浓妆艳抹的女人。
她们各个都画得好漂亮,像画报上一样漂亮。
可是阿野却总是情不自禁地,看着?司月。
她来东问国一月有余,同他?们说的话却并不多。她总是喜欢淡淡地把人拒之门外,所有任何可能踏入她心里的道路都被她自己紧紧堵死。
但是这段时间,她变了。
她会在楼下和他?们一起吃饭了,会给阿风买零食,也?会帮着他?们,做一些事情了。
阿野知道,这才是真的她。
“司月。”阿野开口。
司月手里冲着泡沫,低低应了声。
“半年后,你就要回去了吗?”
“…嗯,会离开。”司月会离开,只是她无法保证,会回去从前?那个地方。
狭小的厨房里,热气蒸腾,阿野额头上的汗好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朝下滚落。可他却没有伸手去擦,只任由汗水掉下。
“你不开心。”阿野说道。
他?想说这句话很久了,司月不开心,可是她从来也没有发过脾气更没有哭泣过。她那么正常地和所有人说话、交往,但是阿野却一直觉得,她不开心。
甚至,她很痛苦。
司月听言,没有说话,她把最?后一个碗冲洗干净放到架子上,然后擦干了手。
她身子慢慢转过来看着?阿野,认真地说道:“嗯,我不开心。”
司月没有否认。
“找个人倾诉的话,会好很多。”阿野擦了擦了头上了汗,司月并没有他?以为的那样朝他?生气,嫌他?多管闲事。
“嗯。”司月点了点头,如果能找到的话。
月光安静地流淌在这间简陋的厨房里,阿野却第一次觉得,这里这么的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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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司月要?去文帝最?北边的那片废墟,阿风结束了手工活,缠着?阿野求他?带自己一起去。
阿野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司月,又看了看阿风,“阿风,我们是去工作的,没办法带你去玩。你到了那里也?只能坐在太阳下晒着?。”
但是阿风还是不撒手,两只眼睛小鹿一样朝上看着?旁边的司月,湿漉漉的,透着哀求的意思。
司月朝她伸出了手,“走吧。”
“耶——”阿风一蹦三尺高,直接冲到了司月的怀里。
北边的废墟果然是最不值得去的一处,即使司月来的时候已经有所预感,但还是被眼下的情景震慑到。
一片片高大的建筑在炮火的摧残下一点也看不出最初的面貌了,到处都是断壁残垣。这一处的建筑面积并不算小,但却是损坏最严重的。
文帝这边的政府根本不在意这些历史遗迹,光是顾着?自己的人口存活问题都已是自身难保,谁还有精力来保护修缮这些建筑。
司月让阿野带着?阿风在这附近玩,她一个人去拍照就好。
阿野之前?给她的地图,她现在自己已经能认路了,而且这一片大多是废墟,视野开阔,几个人只要不走远都能看到。
阿野反复和司月确认了可以,他?才带着阿风去玩。
阿风兴奋坏了,拉着?阿野的手好像一只野兔子,走路连蹦带跳。她以往每日就是在旅馆看店,顺便做些手工活挣钱,阿野才是最辛苦的,运水果累极了,炎炎烈日下顶着几十?公斤的水果走一两个小时都是常态。
所以阿风从来也没抱怨过,她想出去玩,却也不敢出去玩。
可是姐姐却好像一个从天而降的仙女一般,给了他?们这么一大笔钱,还对他们这样的好。
司月不知道,阿风这几天晚上睡觉,已经开始“姐姐,姐姐”的说梦话了。
阿野听到过几次,他?翻身看着?窗外皎洁的月光,睡不着?。
这几日的文帝气温逐节攀升,前?段时间三十?八/九度已是难忍,今天的温度已经直逼四十?二度。
司月在烈日下拍了两个小时照片已经是衣衫尽湿,弯腰久了再站起来,差点没稳住就要跌坐在地上。
还好旁边有一处半腰高的石柱子挡了一下。
司月躲在那片石柱子的阴影下休息了两分钟,她左右环视了一圈,发现这里实在是没有什?么有意义有价值的东西可以拍了,便朝着?阿风阿野的方向喊了两声:
“阿野——阿风——”
那边的人一听到声音立马回过了头。
阿风更是,她当下便丢了一只攒在手里的石头,朝着?司月的方向跑了过去。
司月刚要?站起来,阿风一脸担忧地扑到了她身边的低声拉着?司月的手问道:“姐姐,你受伤了吗?”
小丫头身子动来动去地寻找司月受伤的地方,倒是先把司月逗笑了。
她一只手拿着相机一只手拉着?阿风的手连忙说道:“我没受伤,我只是坐在这里休息而已。”
阿风一听,整个人跪坐在司月旁边,脸颊不自觉都红了。
“姐姐,”她声音软软的,“我还以为你受伤了。”
司月看着?面前的这个小姑娘,一瞬间,好像看到了曾经的那个男人。那天她从小山坡上摔了下去,他?并没有像阿风这样第一时间跑过来,关心地问她:“受伤了吗?”
他?只是看见了温时修,他?只是不服气而已。
那些曾经被司月刻意忽视的低落,好像忽然密密麻麻地浮上了心头,那样难忍地拉着?她的情绪想要重?新坠入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