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竑战战兢兢、避重就轻地简述了一番战斗经过。一个飘渺的声音从风中传过来:“我何时下过这样的命令?”
杨末两耳嗡嗡作响,甚至判断不出那是不是咸福,是不是她魂牵梦绕的温柔嗓音。
拓跋竑来了底气:“末将也觉得其中有异,因此全力抵抗没有放杨令猷逃脱。果然那几个斥候是吴国的细作,还杀伤我军妄想打开栅栏放走杨令猷!幸好元帅及时赶到,杨令猷闻风丧胆,已经龟缩回谷中了!”
那个飘渺的声音又问:“细作何在?”
拓跋竑向后挥手:“带上来!”
她被鲜卑兵拥着推过去,脸扑在尘土里。眼前是密密麻麻树林一般的马蹄,头顶的声音威严而陌生:“你是吴军派来的?”
这不是咸福的声音。
她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名身穿银光甲胄、三十多岁、颌下有髯的中年男人,他的目光坚毅而锐利,是那种久经沙场无数血与火洗礼之后的尖锐,像一把锋利的钢刀,让人一望即胆寒。
她愣愣地问:“你是慕容筹?”
他眯起眼,手捋髯须道:“正是本帅。”
虽然心中惊愕难言,但她立刻就确信了。没错,这才是慕容筹,与爹爹齐名、魏国第一战将、如今连爹爹都被他困在无回岭生死未卜的慕容筹。她怎么会认为咸福那种身娇肉贵、儿女情长、连野菜都不认识的公子哥儿是慕容筹?
可他不是慕容筹,他又是谁?
拓跋竑向慕容筹递上帅字金牌,慕容筹左右看了两眼,问跪在地下的杨末:“你从哪里得来的?”
她昂首回答:“令牌的主人送给我的。”
慕容筹盯住她片刻,对身边下属道:“细作先押入牢中严加看管,待本帅凯旋后再亲自审问。”
杨末和靖平被士兵押到一边,慕容筹振臂高呼:“全军随我进谷截杀杨令猷!活捉杨令猷者赏黄金千两,杀杨令猷者赏金五百,校尉以上首级皆可抵一百!”
群情激奋,马蹄和枪兵跺地连成震天动地之响。慕容筹又补充了一句:“这是太子殿下的谕旨!杨令猷只可杀不可放!”
这一夜过得格外漫长。
无回岭西北山口驻军的监狱,只是简易的露天木笼,铁链一锁,连个遮风挡雨的顶棚都没有。半夜里居然又下起雨来,看守的鲜卑士兵也躲到附近的帐篷下去避雨,只剩杨末和靖平两人锁在同一座牢笼中,被雨淋得浑身透湿。
爹爹每次与慕容筹对决都恰好碰上雨天,而阴雨似乎总是给爹爹带来坏运气。
杨末抱膝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雨帘很久,才发觉自己并没有淋到雨,抬头一看,靖平伸展双臂把自己的衣服撑开,架在头顶给她挡雨。他脸上的雨水汇成一条条从下巴流下来,也腾不开手去擦一擦。
杨末伸手把他推开:“靖平,你干嘛替我挡,你自己都淋透了。”
靖平立刻又站回来挡着:“靖平是下人,为小姐挡雨是应该的。”
杨末站起身来走到笼子边,雨下得很大,顷刻就将她头发打湿。靖平跟过去想帮她遮挡,她挨着笼子只能遮住一半,雨丝透过木笼的缝隙吹到她脸上。靖平急道:“小姐,你回来一点!外面都是雨!”
杨末扶着木栏眺望山谷内的火光,这么大的雨,居然都没能把战火浇灭。她缓缓说:“靖平,你不用替我挡。爹爹和兄长们正在那边生死搏杀,我淋这点雨算什么。你又不能替我挡一辈子,连爹爹都不能。”
靖平颓丧地放下手臂:“是靖平无能……原本以为自己练好了武功,就可以保护小姐、保护大将军和诸位公子。可是武功再好,也抵挡不住千军万马……慕容筹只是一个书生,据说连新入伍的士兵都能轻易打败他,可是他却把大将军……”
慕容筹,即便如今已经知道自己认错了人,但听到这个名字,第一时间想起的仍是咸福,而不是刚刚惊鸿一瞥的长髯将军。其实有很多迹象显示他不是慕容筹,他娇生惯养、不辨菽麦,显然是个养尊处优没有经历过风浪的年轻人;他性情温和柔顺,更不像久经沙场见惯生死的铁血将领;他的名与字毫无关联;他的样貌只有二十五六岁,青春年少,而慕容筹已经三十岁了,战场的磨砺让他比实际的年龄更显沧桑,风流倜傥儒雅俊美的探花将军只是少女们天真的幻想罢了。
那么多不合理的地方,她竟没有在意,一厢情愿地以为他就是慕容筹。现在真相大白,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只有他不是爹爹最大的敌人,不会成为她的杀父仇人。
咸福是不是慕容筹,咸福到底是谁,她和咸福有没有未来,这一切在爹爹的生死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她只希望爹爹和哥哥们都能安然归来,为此赔上自己的性命都不足惜,更何况是其他。
天光透亮时雨停了,两个年纪较大的士兵来换班看守,见牢笼旁没有人,把躲进帐篷偷懒睡着的新兵拖起来:“这是元帅亲自吩咐严加看管的吴军奸细,你们俩居然不好好看着去睡觉!要是被犯人跑了,回头元帅来提人审问交不出来,咱们都得挨罚!”
新兵打着哈欠满不在乎地说:“这么粗的铁链条锁着怎么跑得了。再说元帅哪有功夫管这些小事,转头就忘了。挨罚我也不怕,都已经沦落到来看管俘虏了,再罚难道开除我军籍?那倒正好,我就直接回家和爹娘团聚了!本来指着从军立功混个一官半职光耀门楣,现在倒好,围剿敌酋这么好的机会都不让我们去,还有什么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