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三六五年。
齐与稷满脸冰碴子地从边境理事营回到凌河军驻扎地,身上那一身专门?为了会见北漠王而?穿的正式见面?服都没脱,甩袖坐在了座椅里。十二月的天,外面?的黄天冻土上飘起了零星的雪花,凌河常年风尘漫漫,冬天的大地没有一丝生气。
凌河军将?军营里倒是摆了一盆从中原带过来的腊梅,这玩意儿果然是换了地方就水土不服,也不发芽也不冒花骨朵儿,小兵们每天给它浇水,还是半死不活的模样。
齐与稷按着眉心?,头很疼,和北漠交涉关于两国领土划分的问题又一次不欢而?散,北漠王财大气粗,那身边的大副一副人精模样,
愣是将?向来沉着冷静的齐大将?军气得直接当堂甩脸!
营地的侍从颤颤巍巍进来,给将?军营里添了木炭,帐篷里瞬间升起温度。齐与稷按了一会儿眉头,又吩咐手下将?地图搬给他。这仗恐怕是要打了,远在陵安城的陛下几番意思——要是北漠不妥协,那就来硬的,直接端了得了!
反正凌河军有那个实力?!他齐与稷又是全大殷最出色的大将?军,年少成名,曾经多此帮助殷国打下西部和北部边境的疆域,战功显赫。邻国敌国无人不晓,大殷出了个百年难见的少年将?士,在作战谋略和前线冲杀上都是无与伦比的佼佼者?!
小兵又给那腊梅浇了浇水,小声?问齐大公子需不需要将?伊书末等?副将?都叫过来?齐与稷看了眼面?前快嗝屁了的腊梅,更加心?烦意乱,
摆摆手,说不用了!
这个浇水的小兵是近半年才加入凌河军,不是朝廷正式招纳进来的,是齐与稷半年前回陵安在大街上捡的。当时男孩正在跟卖包子的店铺掌柜的争论收钱收多了的问题,老板气不过和那男孩大打出手。齐与稷刚好?路过,见男孩几下就将?那掌柜的给控制住,伸手干净又狠毒,加上刚刚还听了他冷静对峙店铺谋暴利的话语,这让齐与稷觉得这小子倒是个带兵打仗的种儿!
小兵低头,却没有退出将?军营的意思,眼神忧郁,似乎是有什么话想说。齐与稷抬起头,问他有话直说,小兵紧张地张了张嘴——
可?还没等?他把话说出来,营帐外突然传来一声?有力?的汇报。
“齐将?军!”
“清宿省巡抚何匀峥、五里州知府邵承贤,前来求见!”
“邵承贤?”齐与稷一巴掌拍在案桌前,素日?的风度全无,直接站起身大步流星往门?边走,边走边用含了冰碴子的声?音烦躁道,
“他怎么又来了?我不是跟他说过不要来不要来他那事儿我不可?能?帮他办!”
“这次怎么还把清宿巡抚一并给拉过来了?何匀峥……”
拉开厚重的门?帘那一瞬间,齐与稷就看到身子骨干瘦的邵承贤“扑通!”下子跪在黄土里,满脸的祈求,对着站在门?帘下的齐与稷疯狂叩首,
“大公子啊,求求您,就帮帮下官吧!”
后面?跟着的是清宿省的巡抚何匀峥,背着手,看向齐与稷的眼神也是一片哀求。
*
每年的腊月,朝廷会汇总全国三十四个省一百二十八个州的全部业绩,拉出排名,在全国公示。
并且会根据这份业绩排名,嘉奖前三的省州,
革除最后三个州县的当官知府!
清宿省是一个十分神奇的州,每年业绩全国当首的在清宿,倒数第一的也是在清宿。蝉联多年第一名的正是齐与稷所?在的凌河州,凌河州有多么强盛,除了业绩年年稳居第一、坊间家家户户富裕外,
就连坐在陛下都钦赐驻扎凌河的、大殷第一实力?军队,名为“凌河军”。
足以见得在那个时候,凌河州有多么出色!
可?倒数第一的州呢,也出在清宿省,而?且还就在凌河州的隔壁——五里州。
五里州的知府邵承贤,倒是跟清宿省的巡抚何匀峥关系很好?。
何匀峥气不过五里州的日?渐残废,但邵承贤似乎又没那个命,殷三六五年年底的业绩排名,他们掐指一算,五里州恐怕又要垫底。
去年就是五里州全国倒数第三,梁岸下了死令,要剥夺了邵承贤的父母官,还是何匀峥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保住邵承贤的这个官位,承诺来年一定不会干的这么差。可?没想到第二年,又是一年,
还是倒数。
邵承贤不想丢饭碗,但是确实干的不行啊,收入明细都摆在那里,年底将?至,业绩统计就要开始,他急的焦头烂额。
那个时候,朝廷汇总各大州县的实干成果都是通过各个州的总利润账目本来核对,邵承贤瞅着自己拿通红一片的账目本,只?出不进的,头发都要掉没了。朝廷户部的人前来清宿,他都躲着不见,说再等?等?再等?等?,让他们先?去统计其它州的利润吧!
朝廷的人也很瞧不起邵承贤,这个男人浑身上下没一点儿让人另眼相看的地方,私自、贪婪、还懒惰,户部侍郎趾高气昂地让邵承贤不要耍花招啊!多给两天也改变不了他五里州又要倒数第一的事实!还不如快快交出账本,早些收拾好?滚回家的包袱是上策。
“人家隔壁凌河州,今年铁定又是第一!”
“啧啧啧,怎么同样是清宿省的州,领土还挨在一块儿,差距就这么大哈!”
……
凌河州的父母官叫年无庸,是一介狠人,长得倒是圆滚滚胖乎乎,很和善的面?孔,对谁都是一副温和的模样,
但私下里,大家都不愿意和他有过多的交流。
明暗两面?派!
邵承贤找人偷偷打听了凌河州的利润,简直目瞪口呆,他一直知道凌河州厉害、能?赚钱,经济蒸蒸日?上,但没想到居然那么富有!单是一个月的利润就能?压倒好?多州一年的钱财!就算去掉某一个月的业绩,全年的总和也绝对遥遥领先?全国其他州!
有些不太好?的想法?,总是莫名地在心?底最阴暗最肮脏的地方,生根、发芽。
邵承贤熟悉年无庸,但可?能?是以前的记忆实在是太令人痛楚了,反而?这些年当了五里州的知府后,时时刻刻都在躲避那个人。他是这辈子都不想跟年无庸接触,他也是仅有的几个人之一,知道年无庸那清高的皮囊下,究竟流淌过怎样黑暗的血。
同在官场,邵承贤自己做了官,明白人的确可?以很清廉,
但没有绝对的两袖清风。
他寻思着过往的那些腐朽的事情,年无庸是真的对不起他,人要是还有一丝良知的话,大概会有愧疚,
如果年知府还没到人性泯灭的地步……
邵承贤备了厚礼,悄悄去了趟凌河州,他拜见了年无庸,态度十分卑微,问年大人愿不愿意施舍给他一丁点儿的成果,就是把凌河州的一小部分业绩悄悄咪咪过渡给五里州。
“只?要一个月——不!半个月的就行。”邵承贤实在是诚恳,头都低到胸口前,像是个在乞讨的破烂户,
“凌河州那么厉害,若是少了半个月的实绩……也还是在全国甩第二名一大截吧……”
“年大人,求求您了,帮帮我,好?吗?半个月的实绩或许对凌河州而?言,没有多么大的影响,可?,”
“可?却能?将?我的五里州,摆脱倒数三名啊……”
年无庸却是像在看傻子似的,鄙夷地俯视着快跪地上的邵承贤,
让他帮忙造假?做梦去吧!
年无庸直接将?邵承贤连人带礼全部轰了出去,厉声?呵斥邵承贤怎么过了这么多年还愈发不要脸了!业绩造假这种事都能?想得出来?滚蛋!
他不但把邵承贤扫地出门?,还当着被丢出去的邵承贤的面?,让府邸的下人们把邵承贤踩过的地方、每一块砖瓦,全部清洗一遍。
“晦气!大过年的!晦气!!!”
这只?是个开始。
邵承贤不是那么容易就被打败的,不然五里州也不可?能?这些年一直吊车尾,陛下却还没端了邵承贤的乌纱帽。往后些日?子,邵承贤三番五次登门?去求年无庸,要多么卑微就有多么卑微。
要多么低贱简直连条狗都不如!
年无庸又怎能?是人能?劝得动的!这些年立起来的清高的人设不能?毁,与其他官员串通造假账目蒙骗朝廷?那不就是跟他的理念对着干?
他说了邵承贤很多,全部都是恶毒的话,政治上要端着、要清廉,但私下里口语间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他骂邵承贤不要脸,
“当初就应该把你和赵斯那贱货一并给杀了!!!十五年前放过你俩,简直是我年某人生最失败的决策!”
有些事情,是不能?重提的。
那个时候,邵承贤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动了想要弄死年无庸的心?思,觉得年无庸说不动为什么就这么难求呢?他还在找办法?,还认为肯定会有能?劝的动年知府的人。
他想起来,年知府似乎是与朝廷驻扎凌河州的大军队、凌河军主?帅——齐与稷,关系挺不错。
邵承贤便打了曲线救国的念头,想要去求齐大公子,让齐与稷帮他劝劝年知府。
距离户部的人马给他的业绩统计截止时间,已经没多少时日?了!
然而?,齐与稷又怎可?能?同意了邵承贤这一要求?
说到清高孤傲,齐与稷那可?是要比年无庸,甩出十八里街的距离。他本人又绝对忠诚于朝廷,让齐与稷去帮着邵承贤说通年无庸造假年底业绩,那是做梦都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邵承贤厚脸皮惯了,第一次齐与稷的态度还算好?,虽然也是最终没同意,但赶人的时候倒是客客气气,
这给了邵承贤不切实际的希望。
与北漠国交涉的那天,正好?是距离户部给五里州交业绩的最后一天,过了今晚明儿早上就截至。邵承贤急了,实在是快要崩溃,他求了齐与稷好?几次,齐大公子就是不松口啊,态度十分坚决地不同意。
所?以便有了邵承贤拉上何匀峥去求。
何巡抚也是这些日?子跟凌河州有些矛盾,年无庸的脾性大家都晓得,根本说不动,何匀峥见邵承贤拉着他去曲线救国求齐与稷,也动了歪心?思,也想要去试试能?不能?通过讨好?齐与稷,来破除他和年无庸的僵局。
腊梅半死不活地支楞着几根干枯的树杈,齐与稷刚跟北漠交涉完,那些协约签的他连连作呕,心?情差到极点。邵承贤和何匀峥正好?撞枪口上了,来的太不是时候。
他皱着眉头听完邵承贤的再次哭诉,何匀峥对年无庸绝情的抱怨,心?中那团火正没地方发,
正好?就冲到了这两个不知死活家伙的头上!
齐与稷压住情绪,迫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恐怖,但是说出来的话却罕见地刻薄,一个字比一个字的戳心?窝子。他把邵承贤从头到尾数落了个遍,道他身为朝廷官员、身为五里州的父母官,自己不以身作则居然还想着这种败坏风气的事情!
实在是太丢脸了!简直是大殷的败类!
邵承贤从来不知道向来风度翩翩的大公子居然会如此可?怕,但还是不死心?,跪在地上求齐与稷。齐与稷最痛恨那些对朝廷有不二之心?的人,当即就铺了宣纸,要给户部侍郎书信,
揭发五里州知府的龌龊心?思!
邵承贤没想到齐与稷会如此决绝,整个人当场就傻了,还是何匀峥存了点儿理智,帮着邵承贤打圆场说邵知府也不容易啊,将?军大人您看五里州那地形,怎么可?能?经济发达!
齐与稷软硬不吃,末了淡淡斜眼替邵承贤说话的何巡抚,
“凌河军对快跟北漠打起来了,掌管与北漠最相近清宿省的父母官何巡抚大人竟然还在为了官员内部斗争而?殚精竭虑,真是朝廷的好?官啊!”
齐与稷的双眼十分深邃,穿着祥云金纹深黑色底正衣愈发凸显他的威严,何匀峥被他说的面?红耳赤无地自容,齐与稷冷笑了一声?,继续毫不顾忌对方身份面?子地道,
“怪不得清宿整个省明明有天下第一大州,却年年业绩在三十四个省里排名平平无奇,甚至还有些跌到中下游的趋势,原来为首的巡抚大人都这般昏庸了,还能?指望底下的官员能?三观正到哪里去!”
“一个省官,还没有州县的小小知府懂得做官要清廉,真是悲哀啊……何巡抚你们请回吧,我是不会答应你们的无理要求的。若你们再继续纠缠凌河军,莫怪我不客气将?这些天你们说的话全部呈上给远在陵安的陛下,我看也不用呈递,恐怕在陛下知道你们二人那些阴暗的心?思前,五里州就会换知府,清宿省巡抚的位置也可?能?会跟着……”
邵承贤和何匀峥碰了一鼻子灰,满脸绝望地离开了将?军营。
外面?的雪越飘越大,这在北部边疆着实是十分罕见的,劳累了一天的齐与稷终于想起来得去换一身衣服,他让那小兵伺候他褪去正装,披了件黑色白绒领的貂皮大氅,衣服背后袖口都绣有祥云纹,
这是齐与稷最喜欢的图案了,祥云代?表着吉祥如意的含义,齐与稷常年在外带兵打仗,最期盼的就是每次出征都能?顺顺利利,每一位将?士兵卒都平平安安归来。
“季寒。”齐与稷背对着立在身后静候的小兵,仰望着茫茫天空上飘落的白雪,突然开口,
“之前你想问本将?什么事?”
那小兵抖了下身子,“啊啊啊”好?半天,才磕磕绊绊小声?道,“大将?军……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
“就是这不年底了,正好?到了属下娘亲的生辰。我爹死得早,是娘把我一手拉扯到大……每年他的生辰我都会赶回去,去年娘得病病逝世,今年是第一年烧白纸……大人要是不批,也没关系的……”
“本将?准了。”
“……啊?”
齐与稷站在风雪中,长长的发丝随意飘扬,白色的绒领黑色的大衣衬托得他的脸在这细雪纷飞里格外英俊风流。齐与稷蹲下身,很寂寞地在铺着浅浅一层的白雪地面?上,随手画了几笔,
“我不是那种不好?说话的人。”
小兵突然就觉得,眼前这位举世闻名的大将?军似乎有些孤单,身影是那么的冷清,也是啊,齐与稷十二岁时便披巾策马,为国大杀四方。这些年他鲜少回陵安城,几乎每次回去也就在齐府能?休息半日?,
很快又会被陛下一纸命令,派出去继续守卫哪一个即将?要沦陷的国土。
连跟家人团聚的世间,都是那么的少!
这半年里,小兵着实见识过齐与稷面?对敌人有多么的铁血无情,战场上有多么的热血拼杀,他敬佩这位年纪轻轻的大将?军,但也却很怕他,长年累月,齐与稷总是给人一种很具有威慑力?的碾压气场。
他都以为齐与稷不会批准他回家祭拜母亲了,因为眼下正值要和北漠国开战,能?多一个人是一个人,临危时刻突然回家,就连他自己也都觉得不太像话。
可?齐与稷,却居然答应下。
季寒单膝跪地,十分感激地谢过齐与稷。
缩在飘雪中的齐与稷扬起手对他挥了挥袖子,
“提前说了新年快乐!”
*
梁岸登基后,大殷的国力?越来越衰败,人人都知道当下的那位坐在王座上的皇帝就是位昏君,深度迷恋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一个妖女,还封为皇后。那妖女似乎有什么特殊的法?力?,居然能?猜到未来要发生的事情。
国家日?渐颓/靡,四周边地也跟着堕落,大殷建朝三百六十五年,在历史长河中可?谓是史无前例的长久,前面?多少代?皇帝励精图治,都盼望大殷能?永垂不朽!
但现在看来,恐怕已经成了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