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礼是没有的,弟子们嘴上称呼,双手双脚不停歇地搬水倒水,满脸是汗。
许久未出面的掌门,终于出现。
他的年纪对于掌门之位来说,太过年轻。然而他的父亲是玄天门前任宗主,前任宗主在他少年时,一点点将权柄授予他,前任宗主驾鹤西去,他当即接过玄天门。
数年间,玄天门一如以前一样运转,各个峰相安无事。东陵长天常年自己峰上闭关,极少出现在他们面前。
妘千里仰面躺着,盯着掌门。
不知是她的幻觉还是光线照射,紫衣男子的面容在熊熊烈火照耀下,出现一种扭曲的表情。
那道扭曲转瞬即逝,他扫了一眼妘千里,“不要添乱,快去帮忙。”
他不慌不忙地指挥百丈峰弟子灭火,掌门既在,年纪尚小的弟子心稍微安定,更加卖力地干活灭火。
妘千里灰头土脸的爬起来,接水倒水。
东方泛起鱼肚白,金色的太阳冉冉升起,照在苍莽的百丈峰上。
云心亭尽数被烧焦烧塌后,火终于消散。
妘千里跪在地上,看见一具焦尸被拖出来。
她茫然地盯着那具尸体,尸体被烧得只剩下骨骸,衣服服饰全都被烧毁。
拖着尸体的弟子低声道:“这具……是在师父睡觉的屋子里。”
不可能!
绝不可能!
妘千里不相信,她的师父号称三山明月,是整个玄天门,亦是天下第一,区区一场意外之火,怎么可能让她身亡!?
骨骸出现在众人面前,百丈峰上先是沉默,低低哭泣声渐渐响起,越来越大,整个山峰被哭声笼罩。
一个又一个弟子跪下来,泪水不停地涌出,止也止不住。
东陵长天迈步向前,走到妘千里身边。
妘千里听到他朗声道:“任一鸣身为本门峰主,一生光明磊落,无愧于天地,今日意外葬身火海,将以最高规格下葬。望我门弟子,节哀。”
妘千里垂首:“这不是意外。”
东陵长天心头一动:“什么?”
妘千里惨笑一声,她状如疯癫:“是我!是我害死了师父!是我该死!是我放的那盏灯!”
东陵长天盯着她:“原来那根烛火,是你放的。”
妘千里泣涕零如雨,啊了几声,说不出话来。
“是你害死了师父!”人群中,有人愤怒的指责。亦有人哭诉,“为什么!”“为什么?!”“你怎么会这么糊涂!”
上百人目光恨恨,钉在妘千里一人身上。
任一鸣在百丈峰弟子眼中,亦师亦友,是他们仰慕的神祗,亦是他们依靠的对象。
不能接受的事实,化成愤怒,朝妘千里涌去。一声声愤怒的诅咒谩骂,打在她身上。
掌门看她良久,叹了口气。
“妘千里,你虽失手为之,却酿成这般后果,你师父间接因你而死。玄天门怕是容不得你,你今日便下山去罢。”
妘千里盯着那句尸骸,耳中隐隐约约传来掌门飘渺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明白掌门的意思。
她抬眼,冲着尸骸,重重拜下去。
“咚”地一声,她的额头出现一个红印,额上黏满被浓烟污染的黑色沙土。
再一拜下去,头上渗出鲜血。
第三拜,坚硬的石头和柔软的肌肤血管狠狠相撞,戳破鲜活的肌体。妘千里额头上鲜血淋漓,滚烫的血液顺着脸颊流下去。
滴答。
滴答。
浓稠的鲜血一滴滴打在尘土上。
十年前的她,便是在任一鸣面前,坚定地磕了三个头,入她师门。
任一鸣站在她面前三步远,飘渺的一角月白袖摆落入她眼角,沙哑的声音传入她耳,是带着微微的嫌弃:“这么小,我以后是不是还要带小孩?”
她身畔的女子浅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自己许下誓言,凡徒手攀上断空谷的十岁以下孩童,将收为你亲传弟子。这么小的朋友,无父无母,孑然一身,独自攀上,可见其心智坚定,百折不挠。你若不愿收,那留我收着。”
“你收什么?”任一鸣横她一眼,“收着到你那里受罪?”
“帝京繁华,哪里不好?若说受罪,还是玄天门这等苦寒之地要命。”
任一鸣立刻换了副脸色,对着浑身脏兮兮的小孩笑眯眯道:“听说你无父无母,亦无姓名?从此,你入我门下,我赐你妘之一姓,名千里。希望你能读千卷书,走千里路。”
“是万里。”身旁人忍不住道。
“走得了万里远,大概率是被流放,还是千里好。”
自此,妘千里正式成为任一鸣亲传弟子,被任一鸣放在身边,悉心教导。
她泪水涔涔落下,如若知道是这般后果,她宁愿他们无师徒之缘,只望她师父能继续做她的逍遥散仙,长伴一壶清酒度日。
妘千里没有丝毫痛感,磕完三个头,她站起身,背对着云心亭,往下山的路走去。
“千里!”她耳畔传来一声低呼。
魏轻岳看见妘千里晃了两下,咣地倒地。
妘千里睁开眼睛,她置身寝室中,夜色如墨。
她猛地起来,冲到屋子外。
长夜寂静,天上只有星子在闪,月色黯淡,无一丝烟火。
她的视线落在山腰上,被一场火焚烧殆尽的云心亭,不复存在,只有被烧成一支支的枯木。
妘千里回到屋里,魏轻岳坐立不安地看着她。
妘千里沉默着收拾东西,她打开布包,把东西放进去。
她东西并不多,被子褥子带不走,她装了两套衣服,洗漱东西,一本她自己总结的刀法册子,一本师父给她的刀法书。
她望着师父亲手为她写的刀法书,泪珠扑簌簌地打在书上。
她把胳膊压在书上,脸枕在胳膊中,发出呜呜的声音,如野兽低鸣。
妘千里并不敢大声哭,她哪里有资格?
她失手害死了师父,她怎么有脸哭?
魏轻岳听见她哭,也跟着哭起来。
两人哭了一阵,又收拾一阵东西,再哭一阵,又收拾一番东西。
妘千里背着包裹,走出门。
魏轻岳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