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平康三十五年,梁帝驾崩,传位五子永王。
次年春,永王继位,改元泰安。
五月,帝为燕家平反,封燕家独子燕麟为执金吾,麾下领缇骑两百。
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的梁帝,自然要将朝中势力清洗一遍,燕麟便是为他?做这件事的不二人选。
不用多久,大梁京都闻燕麟色变。所有经他手投入牢狱者,无?一能安然走出,其中不乏有为官清明者。
燕麟没有退路,从他选择投效永王的那一刻,他?就再也不能回头。
‘可怜燕平大人为官清正,受人陷害丢了性命,唯一的儿子,竟然还长成了蛊惑帝王的奸佞!燕家百年清名尽丧,这燕麟,真叫燕家先辈蒙羞!’
‘他?在那等风月之地长大,早从根底上便坏了,一朝得帝王青眼,便不知高低,横行无?忌!’
‘陛下?为何会受这等奸人蒙蔽,任其残害忠良?只盼他早日清醒,将这燕麟千刀万剐!’
…
帝王不会错,错的当然是蒙蔽帝王的佞臣。
燕麟的名声越来越差,云家长辈将云翳拘在家中,不容他再同燕麟亲近。
燕麟自己,也慢慢疏远了云翳。
云家世代镇守边境,满门忠良,云翳实在不该同他?这个奸佞走得太近。
梁帝亲妹闵柔公主下?嫁云家,十里红妆,这是一桩门当户对,天作之合的婚事。
京都上下?,叫得出名号的人家都送上贺礼,闵柔公主乃是梁帝一母同胞的妹妹,云翳能娶到她,足可见梁帝对云家的恩宠。
那场婚礼,燕麟没有去。
大喜的日子,他?还是不要去扫兴了。
就连新婚的贺礼,燕麟也是默默送出,未曾署名。
但云翳看到燕麟送出的那把剑时,便猜到了这是谁的贺礼。
他?只在燕麟面前提过,自己颇为喜欢这把前朝名将的佩剑。
夜里,燕麟坐在屋檐上喝酒。
燕家平反,当日旧宅自然也被梁帝赐还燕麟。
墙头一阵窸窣之声,燕麟皱眉转头,看见墙头上冒出一颗脑袋。
云翳坐上墙头,轻松落地,回过身举起手。只见素来循规蹈矩的闵柔公主笨拙地踩上墙头,像只小心翼翼的兔子。
“闵柔,来,跳下来,我接着你!”云翳笑道,无?一丝阴霾。
闵柔对上他?的目光,深吸一口气,牵着裙角跳了下?来,正好落在他怀中。
两个人相视一笑?,正是甜蜜不已。
从头到尾目睹一切的燕麟轻啧一声:“新婚之夜,你带着夫人爬墙头来我府中作甚。”
“虽然你这个家伙素来冷清,不过我知道你心里还是念着我的。如今我娶了妻,特带她来让你瞧瞧。”云翳负着手,一本正经道。
他?身边的闵柔娇娇怯怯地笑着,面上带着浅浅的晕红,向?燕麟微微俯身:“闵柔,见过燕家大哥。”
面对闵柔,燕麟便不能像云翳那样随意,他?飞身落下屋檐,向?闵柔回礼。
三人相对而立,一时竟是无言。
最后,还是燕麟率先开?口:“既看过了,就回去吧。”
云翳忽觉得有些鼻酸,脸上仍是笑道:“好。”
今后,他?们相见的机会,大约会越来越少。
他?牵着闵柔的手转身,又回过头:“燕麟,你难得遇上一个喜欢的人,便不要错过了。”
燕麟神情不变:“我的事,便不用你操心了。走吧。”
“我素来是管不了你的。”云翳自嘲道,闵柔轻轻拉了拉他?的手,似是安慰。
“走了。”
月夜之下?,燕麟目送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那是他,一生不敢奢望的幸福。
燕麟不傻,相反,他?比很?多人都要聪明。
听闻天下?有炼气士,有移山倒海之能,容貌永驻,求长生不老。
微之,她大约就是其中之一吧。
燕麟想,他?不过是寿命区区数十载的凡人,如何敢将心意表白。
几十年后,她韶华仍在,而他?已是耄耋老翁,燕麟怎么能面对那般场景。
那时候,若是燕麟肯开口,谢微之许是真的会答应他?。
她只剩不到百年寿命,他?们大约真的能一起走到最后。
可这世上,没有如果。
转眼,又是两年。
朝堂上已经换了一批新人,梁帝花了两年,终于彻底掌握了朝政。
这些朝堂上的风起云涌,谢微之是从来不知的,她从不知道,凡人为了权势,可以做到怎样地步。
凡人的勾心斗角,与修士用性命搏杀,求取一点机缘不同,那是没有硝烟的战争。
人心,最是可怖。
燕麟却是清楚的,他?作?为梁帝手中一把刀,若是有朝一日,梁帝不再需要这把刀,他?便会被弃掉。
可他没有选择,既然已经走上这条路,就再也不能回头。
当燕麟于宫中,被赐下?那杯毒酒之时,心中竟没有多少惊讶。
眼前之人,是大梁陛下?,他?想做什么,又何须谁来置喙?
何况诛杀燕麟这样的奸佞,天下百姓知道此事,都只会拍手叫好。
“念你这些年追随,朕,留你全尸。”梁帝手中握着一本奏折,语气平淡。
燕麟拿起那杯毒酒,深深地看了梁帝一眼,一饮而尽。
只是瞬间,剧痛侵袭全身,燕麟面色惨白,手捂着心口,半跪在地。
从头到尾,他?没有发出一丝痛苦的声响。
死前最后的念头,却是想着,他?答应了微之,今日回府为她带桂花糕,竟是食言了。
事情唯一的变数,发生在那日恰巧入宫的闵柔身上。
眼见着兄长最信任的内侍准备好毒酒,她立刻遣侍女出宫,告知云翳此事。
他?翻身上马,一路疾驰至燕府。
“小谢,快跟我走!”
若是来得及,她或许还能见燕麟最后一面。
那一日,大梁皇宫之中,无?数宫卫执戈相向,谢微之抬眼,所有利刃便悬在虚空,尽数对准九重丹陛上的梁帝。
只是谢微之终究没能动手,大梁世代供奉的国师出现,将她拦下。
“既是修士,何故要滞留人间。”白发苍苍的老人佝偻着腰,有气无?力地说着。“道友,你不能杀我大梁帝王。”
“倘若我一定要杀呢?”谢微之抱着燕麟,眼神凛冽如霜雪。
老人叹息一声:“倘若道友执意如此,老朽只好不惜这残躯,与你玉石俱焚——”
说到最后,他?眼中精芒毕露。
“道友,你当真要因为个人私仇,动摇大梁国本,牵连无?数大梁无?辜百姓么?!”
谢微之做不到。
她能做的,只有将燕麟,带离那座冰冷的宫殿。
谢微之储物袋中还有一些灵药,但这些救不了燕麟,只能让他?再多活数日。
凡人的身躯,承受不了灵药里蕴含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