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晓得他还记不记得这段来自十年前的对话,反正我是记得清清楚楚,以便时常将我做过的蠢事拿出来当作反面例子告诫小阿笙。
小阿笙在我的告诫下出落得聪慧颖悟,作为我一手带大的姑娘,她竟一点也没沾惹我的傻气。我很欣慰。
牵强附会地算一算,我也是景弦一手带大的姑娘,如今虽没有出落得聪慧颖悟,也应当称得上蕙质兰心,不晓得他欣慰不欣慰。
他若是欣慰当然最好不过。他若是不欣慰,我就替他欣慰。
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办呢。须知喜欢一个人就是拿他毫无办法。
这个道理我每一年都会不断地翻着花样去明白,如今已过了整整十三年,在他的帮助下,我彻底接受了这个现实。我拿他毫无办法,年复一年。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毫无办法。
筷子上的鸡蛋顺着杆子往下滑,我忙回过神咬了一口,却听见他迟疑许久后的回答。
他轻声对我说:“你如今挣银子,是为了还我的债,一定意义上来说,你的事情也就成了我的事情。你为了我的事情奔波操劳,我自然觉得欣慰。为了让我的欣慰长久一些,你每日挣来的银子都须得拿来给我看,我监督着你。”
“——花官,你休想逃。”
他对我笑得甚是好看,“花官”两个字咬得那般温柔,我抬手压住怦怦直跳的心口,怔然望着他。嘴里还叼着一个穿在筷子上的鸡蛋。
他如今说话竟这样好听,自昨日重逢开始,句句都说得我心窝甜。不知这么说合不合适,但我就是忍不住想夸他妻子一句调|教有方。
这个时候我又该说些什么呢,是否该回答说“区区五百两而已,我绝不会逃”,以表明我这些年在出息方面的确有所长进?
可一想到那是足足五百两银子,我就有点不太清楚自己的为人。五百两又不是个什么小数目,饶是我将自己卖了都还不起,必要的时候我除了逃债也没别的办法。
当然,逃债这样大的事情我也就只敢胡乱想想,并不敢落实到位。
我会还,一定还,慢慢还,最多也就是个倾家荡产,我又不是没为他荡过。
想到这里,我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直到啃完整个鸡蛋我才反应过来……五百两不过是他竞得我作陪一晚的银钱,那么,他将我赎出解语楼又用了多少银钱呢?
我不知道是他没有提,还是忘记了,反正我是不会提醒他算漏了一项开支的。毕竟五百两已足够我这个教书的辛勤劳动并省吃俭用地还一辈子。
“叩叩——”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当了容先生六年的婢女,我这样有职业操守的本分人下意识就想起身去开门,迷迷糊糊地站起来,却觉得手背传来一阵温暖,在着意的包裹下,我身形滞住,慢吞吞地低下头去看。
我想我是没有睡醒。他那只手,是放在了我的手上?是我没有睡醒,还是他没有睡醒?
“只是来送茶点的。”他抬头对我说,手却没有放开。
仿佛是为了应承他的回答,在苏兄唤得“进来”二字后,果然有一名小厮端着食案走进房中,“几位爷,这是你们的茶点,刚出炉,小心烫手。”
苏兄挥手吩咐他下去,我险些本能地跟着小厮一起告退,幸好景弦将我拉得妥妥当当。
我在他两位朋友不解的眼神中坐下,偏头低声对景弦道谢。
他的嘴角微挽起些弧度,明明白白地问我,“谢我什么?”
“……”对啊,谢他做什么?我懵得像条狗。大概我是真的没有睡醒。
他接着笑,将我们交扣的手抬起来,挑眉问,“谢我按住了你的手?”
我不晓得他在皇城时爱不爱笑,我只知道如今在云安的少卿大人笑得让我窒息。
坐在对面的两位公子哥似乎很乐意看这场我单方面被少卿大人的气场压倒的好戏。他们的神情像是在看稀奇,也不知是稀奇这样的我,还是稀奇这样的他。
“快吃罢。”他不再为难我,转而将视线落在我另一只手上,同我浅笑道,“一个鸡蛋啃到现在还没有啃完,不似你寻常作风,你何时像猫一样了?”
我就奇了怪了,皱起眉,偏头与他正经解释,“如今的我,与你印象中的我,已隔了六年鸿沟,你说的寻常作风也已经是我六年前的作风了。“
他脸上的笑意随即褪得干干净净。我不晓得哪一句话说错了,又像从前那般惹他生了气。
为了哄他,我只好卷起唇角,玩笑道,“景弦,我这些年都是这样吃饭的,我没有再像以往那样,总是八辈子吃不饱饭的德行。”
可他似乎并不觉得好笑。
其实我也不觉得好笑,只是我以为他会觉得好笑而已。因为从前我那幅模样,不是很招人笑么。
那些过往都作了笑谈,我却从来不觉得好笑,可我说出来时总是会笑。而听我说这些事情的人也总是会笑。我以为他也会。
“不会。”他凝视着我,眼神一如我凝视他那般澄澈,“那样很可爱。”
“可爱?”我不解,却已经弯起了嘴角,“哪样?”
他轻声道,“哪样都是。以后我慢慢告诉你。”
好罢,少卿大人,你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此时已对你口中的以后无比期待。只为了知道你当年欠我的那个理由,那个我惦记了许多年的理由。
早膳用得很愉快,至少我很愉快,我说不清是因为糕点可口,还是因为他在拉住我后就大意地忘了放开我的手。
我这个人也就很可恨地没有提醒他。
对,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习惯了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偷窃他的温柔。我已偷了许多年,将这些温柔全都积攒起来,他不在的时候就独自回味,下饭佐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