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许多年未曾见过这样多的钱了。容先生她是个视钱财为粪土的妙人,我跟了容先生这么多年也视不了。我看那银子还是白花花的银子。
想来我虽肚子里有了墨水,却也还是个俗人,不似容先生和他那般真正有文人的气节,倘若别人送银子给我,我会拿着,捧在心口捂得好好地。
当这十两银子出现在我眼前时,我脑海中自然浮现的便是他当年对我说的那些话。
“他们的银子是为听琴看舞,你的银子是为给我一人捧场,虽然最后都不会进我的腰包,但区别甚大。这十两银子,我会尽快还给你的。”彼时他知道自己误会了我,松开我的手腕,“绝不拖欠。”
可我并不希望他将银子还给我,我希望他能给我个机会去感动一下总是不爱眷顾我的上天。
“银子你不用还我,如果不是为了帮你,我也不会在回香楼吃到那么多好东西。我这辈子都没吃那么好过。”好罢我承认,我这辈子是再也不想一口气吃下那么多好东西了,与其吃到吐,我更情愿饿着。
他坐下继续擦琴,又没有搭理我,甚至轻蔑地瞧了我一眼。我明白他是看不惯我八辈子没吃过饱饭的德行。
好的罢,我心底安慰自己说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其实都有一点叛逆,小春燕也经常因为偷来瓜果糕点后与我分赃不均而看不惯我。
我想教我的小乐师知道,我并非因为没吃过饱饭才一去就夺得魁首,那一顿饱饭我也是生生吃到吐才罢休的。倘若他知道了真相,我就能挽回我饿死鬼投胎的形象。
但转念一想,他要是知道我吃到吐了,脸色也一定不会比前边更好看,我便觉得还是就这样罢,等他不叛逆了就知道我的好了。
我挨过去,自觉没有凑得太近,跪坐在他身旁,学着敏敏姐姐的语气同他道,“银子太俗了,你若真想报答我,不如就继续教我弹琴,直到我学会《离亭宴》为止?”
为防止他拒绝,我忙补了一句,“反正、反正,你要是给我银子,我是不会收的。”因为心虚,吐字有些许磕磕绊绊。
他转过头来瞧了我一眼,仿佛是在说他从未见过像我这般厚颜无耻之人。我脸皮确实厚,不仅不觉得可耻,甚至还卷起嘴角对他笑。
我看他愣了一愣,又厌恶地埋下头擦琴,声音下沉,“知道了,你先出去。”
他忍我忍得真的很辛苦,脑门儿上每一根突|起的青筋都将我怼得清清楚楚。
为了稍微安抚他一下,我临走时为他倒了杯热茶,“景弦,我以后每天都会给你捉萤火虫来的。”
为践此一诺,我在他这里蹭学两年,每日都会去春风阁后的小树林,不论春冬。
那一年我十二岁,第一次完整地将《离亭宴》弹得明明白白。
彼时我坐在他身旁,夯着澎湃的心情转头看去,以为会看到满脸的欣慰,撞入眼帘的却是他极难得上扬的嘴角和揣满喜悦的眼神。
我觉得他好歹作一场戏夸我两句,方能给我留些许面子,但他没有,他将这层解脱的欣喜流露得太明显,丝毫不关心我脆弱的心灵有没有深受打击。
其实我早该想到的,他近期的心情逐日趋于明朗,每天都过得很开心,越来越开心,对我也越来越和气。我险些就要以为是自己投注在《离亭宴》中的情意感化了他。
趁他没有开口赶我走之前,我先一步道,“……这两年委屈你和你的琴了。我晓得这把琴是你师父送给你的,珍贵得很,为了补偿它,明天开始,我会日日来为它擦洗一遍。你觉得呢?”
现在轮到我是十二岁的年纪,轮到他觉得我这个人是不是开始有点叛逆了,他明摆着不想让我再靠近他和他的琴,我还非要来个学后服务,将流程走得整整齐齐,就是在叛他的逆。
“我觉得没有那个必要。”他耷拉下嘴角,和往日的他如出一辙的冷漠,“等你走后,我会重新为这把琴换弦。”
我这两年将小树林后的萤火虫捉得都快要濒临灭绝了,他还是没对我有丝丝改观。我还是有点沮丧的,也不敢沮丧太多,免得教他觉得我性子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