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琴声忽而转急,狠重嘈杂,银瓶乍破,水浆迸发,如滔滔江河奔腾不休,我的心也跟着江河狂滚而下不死不休。
一首绵软惆怅的曲子愣是被我弹出了奋起激进的意思,我以后也当是个传奇。
眼看着再弹下去我将创下“一刻钟弄断两把琴并赔不起”的历史记录,我刹住滔滔不绝的心绪,手中的琴声也猛地扎了个疾停。
这首曲子今日怕是弹不完整了,他们在我面前说得又憨又扎劲儿,可能是想要我原地死去。
他们没有发现我的琴声停了,或许他们是以为这一曲理应完毕。
只有他,唯有他,隔着纱幔我也看清了他皱起的眉头,他转头看了我这方一眼,带着疑惑和微愠,这一次我没有错开视线。不是我胆大,而是我知道,有纱幔在,他根本就看不清我。
是的,他看不清我,于是他又转过了头,回答方才一位公子问的问题。
那公子倜笑着问:“苏兄曾说大人书房里挂着一位貌美女子的画像,不知这女子是谁?”
他微笑答:“是你们嫂子。”
紫衣公子便惊呼:“竟是嫂子,大人可从来没与我介绍过,改日去到汜阳拜访时定要见一见!难怪大人专程在府中傍水修了座木屋,原是拿来藏了嫂子?”
他的笑滞涩了一瞬,答道:“不是,她出远门了。等她回来便为你们引见。”
另一位公子便好奇地凑过去问道:“那苏兄说的木屋里又是什么?”
他默了许久,轻抿了口茶,才答:“日复一日死去的光。”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好歹也成长为了半个文学家,思想却依旧跟不上他这个搞礼乐的文人,他这句“日复一日死去的光”听得我云里雾里再雨里。
我拿容先生教过我的知识套用了一番,猜想他说的光,应当有两层意思,其中一层我琢磨了个大概:约莫是说他妻子出远门,他忧心如焚、思念成疾,等待他的妻子归来。光即希望,日复一日的希望破灭,也就是说,他的妻子至今还没有回来。
另外一层意思我暂且琢磨不透,因为我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光”会“死去”。
好在我还能听得懂他话里透露出的别的信息:初步鉴定,他的妻子身娇体软,貌美如花。
有人撩起纱幔,我骇了一跳,下意识抬头看去,是方才那位舞姬姐姐。
她凑到我耳边,轻声对我说,“澄娘唤你,跟我来。”
澄娘,便是如今解语楼的老|鸨。我不敢耽搁,也无法留恋,拂衣起身,从侧旁撩起帘子悄然退下。
我将头压得很低,甚至屏住了呼吸,只为缩小存在感,不让已成家立业幸福美满的他发现是我,是傻乎乎追求了他七年如今流落风尘的我。
转身出门的那刻,我还听见身后那群纨绔公子哥在议论我:“我看今日这么些舞姬都不如这一个弹琴的来得窈窕,瞧那腰肢,一绝啊。”
我丝毫没有因为被言语轻|薄而产生任何羞|耻感,甚至想听一听他会怎么说。
结果就是,他什么都没说。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因为那位公子的话转头看我。想来他极爱他的妻子,我是掺和不上了,貌美也掺和不上,腰细也掺和不上。
算了,他妻子的腰大概比我还细罢。这么一想我的心里平衡了一些,腰细不细的都是自己随便长的,我怪不了任何人。
来时的走廊长长长,越来越长,我分明觉得自己已经走出很远,回头望时,那扇门却还是近在眼前,我都分不清是我自己太过留恋,所以刻意驱使自己走慢些,还是因为我一步三回头,频率太高导致每次回头都感觉那距离没什么变化。
好像不管是哪个原因,我都挺怂的。
我听见自己叹了口气,加快了脚步,不再回头。
澄娘在她的房间里等着我,她的房间在四楼,我许久不曾运动,拖着累赘的裙子爬到她房门口时已气喘吁吁,“澄娘……找我何事?”
她让人给我看茶,又招呼我在茶桌边坐下,我端起茶杯,象征性地喝了一口。
分明是与以往别无二致的茶,我却觉得这茶今日有它自己的想法,苦巴巴地,不太愿意让我这个已经不再年轻的小甜心喝。
我顾不得苦,我也从来不怕苦,此时口干,我便一饮而尽。
当我放下杯子时才发现,澄娘已在我对面拂着衣摆落座,我顿时正襟危坐,预感不太美妙。
果不其然,她拈着茶杯,对我微微一笑,“你也在我这里待了五六天了,我们解语楼没有一直白养着闲人的道理,明日,你须得正式挂牌接客。和你一起进来的那些姑娘们也是如此,你们须得同时坐上鼓台,供人挑选卖价。”
我心怦了又怦,脑门上的汗发了又擦……倘若我现在回香字号雅间去禀告太常寺少卿大人我是被劫匪拐卖至此的,他看在往日的情面上,会不会救下我这个受苦受难的小衰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