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默然。他看着被深宫磨练成了一个心肠冷硬、狠厉、沉迷于权势的姐姐,黯然不已,昔日那那温柔可人、善解人意的卫子夫到哪里去了……
可是,有些事情,他即使看得出来,也不能说啊。古语有云:知渊中之鱼者不详。如果知道别人不说出来的事情,那罪过就大了……尤其这个人还是皇上……
“那你如何打算?”卫青低声问。
卫子夫看着卫青,坚定地说道:“去病十八岁了,他一心想着想挣个功业,以后留在长安里头,也是闯祸,就让他跟着你吧!”
卫青顿了一下,才答应:“我本来也这样打算。”但是,两个人的初衷却完全不一样。
又过了一会儿,有内监请卫青去宣室殿,并说丞相薛泽,御史大夫公孙弘都已经到了。卫青赶紧起身,随着内监去宣室殿。
卫青步入宣室殿的时候,正听到汲黯用尖锐的声音讥诮地说:“公孙弘位在三公,俸禄很高,却盖一床布被,这不明摆着在骗人吗?人说齐人多诈而无情实,看来不差。”
看来汲黯大人讥刺人的老毛病又犯了,卫青站在门口,暗想。
“是吗?”刘彻看向公孙弘,问。
“确有此事。”公孙弘用特有的宽宏、稳重却又不失活力的声音紧接着补充:“这种做法确实有沽名钓誉的嫌疑,不过……”
恰在此时,刘彻抬头看到卫青进来,便示意他坐下。等到卫青在汲黯身边坐好,刘彻让公孙弘继续。
卫青坐下的时候,看了一眼公孙弘,只见公孙弘虽年老却依然恢弘奇伟,丰仪魄伟的脸上,满是谦逊、平和。
他对卫青微微点头,然后继续说道:“臣以为每个人做事,都有自己的目的和原则。我记得管仲坐齐国之相,有三归之台,奢侈豪华超出了一般国君;齐桓公做霸主,也僭越了礼数。而晏婴为齐国之相时,一顿饭却从不吃两种以上的肉菜,妻妾也不穿丝织品,齐国不也治理的很好吗?我身为三公,而盖布被,实在是有损官员的威仪。汲黯大人对我的忠告很对,他是一个耿直的人,要是没有汲黯对皇帝的忠诚,陛下您哪能听到这样的真话呢?”
刘彻大笑,“好!好个公孙弘。谦恭礼让,待人仁厚。”
“臣愧不敢当。”公孙弘谦逊地说。
汲黯哼了一声,睥睨着公孙弘,不再言语。
“不过……”刘彻忽然收敛笑意,看着面前的四个人,郑重说道:“正请你们来,却不是来说这些的。”他取出张汤送来的供词,交给一直端正、严谨跪坐,一言不发的薛泽,“你们看看这个。”
薛泽展开竹简,一看之下,心中大惊,他皱着眉,一个字一个字的读,读完之后,他沉默着将这份供词交给公孙弘。
公孙弘粗粗浏览之后,交给卫青,卫青刚才看过,所以直接交给汲黯。汲黯顺手接过,看了起来。汲黯看完,交给内监,放回天子的几案。
刘彻看了看面前的四个臣子,沉声说道:“淮南王刺杀使臣,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诸卿以为该如何处置?!”
公孙弘不说话,看向薛泽。薛泽是百官之首,在四人之中也是他官阶最高,所以第一个发言的当是非他莫属。
“臣以为……”薛泽沉吟良久,慎重地说道,“臣以为此事当慎重,若因为无信匪盗的只言片语,而怪罪仁德有威望的王侯,只怕天下不服。”
刘彻深深看了一眼薛泽,又转向公孙弘问道:“你以为呢?”
“这……”公孙弘偷偷看了一眼天子,犹疑了一下,说道:“丞相所言有理,臣以为此事应当慎重。”看到天子皱起眉,公孙弘又赶紧说,“但廷尉张汤,为人谨慎,若不是有真凭实据,他也不会妄言胡说。”
汲黯嗤笑一声,讥笑道:“御史大人开始与丞相所建议的相同,如今又背弃丞相的说法,如此朝令夕改,真可谓不忠啊。”
公孙弘微笑以对,“知臣者以臣为忠,不知臣者以臣为不忠。”
“汲黯,”刘彻看着张口欲驳斥的汲黯,沉声道:“不要再逞口舌之利。说说你对这件事情的看法。”自从看到这供词,他决心对淮南一战的想法,却几经挫折,现在已经让他恼怒不已。他没有想到发兵淮南,如此阻碍重重,连平常对他惟命是从的薛泽都反驳,这不能不让人深思……
如此情形之下,刘彻自然没有心情听汲黯讥刺挖苦之语。他想要的是汲黯说出对淮南用兵的请托……
汲黯看向天子,说道:“陛下,臣认为此事您应当询问大司农。”
“颜异?”这句话出乎刘彻意料之外,“问他什么?”
“请陛下问问大司农所掌管的国家府库之中,银粮田赋还剩几何?”
“还剩几何?!”刘彻逼视着汲黯,诘问:“我倒要先听听你怎么说!”
大汉自从文景之治的修养生息之后,府库充盈。在刘彻继位之初,他曾亲眼看到国库中,铜钱多得用不了,穿着铜钱的绳子都腐朽、烂掉……现在距那时不过十余年,他自忖国家富强,根本没有将府库之事放在心上,而汲黯说出这样的话来,确实让刘彻极为不高兴。
“臣并非大司农,具体钱粮出入,臣并不知晓。不过陛下既然问,那么臣就说几项与陛下听。”汲黯毫不在乎地侃侃而谈,“这些年,我大汉军队连连出击匈奴,光是斩杀、捕捉敌人首领的将士们受赐的黄金就大约有二十余万斤。而国内军士死者十余万,其中抚恤的银钱不可计数。这些年又置马匹、兵甲……再加上我定襄、朔方、雁门诸郡陈兵百万,这哪一天不是花钱如流水一般。各位大人也可以算算看,国家府库还能剩下多少?”
汲黯扫了在座的个人一眼,看到各人沉默不语,他又说道:“再有今年秋粮刚刚收割,各地田租地税也没有收上来,所以朝廷一切举措都要问问那位主管全国的赋税钱财的大司农颜异大人了。”
刘彻看着汲黯,心中愤怒,道:“朕知道了,也定会召见颜异询问,你们都下去。”
“喏!”
大汉朝廷中最有权势的几个臣子,在皇帝的愤怒中退出。
他们一离开,刘彻并没有立刻召见大司农,而是气愤地将几案上东西,一扫而落。这几年刘彻朝廷中制肘渐渐减少,可以说已经是说一不二了,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朝廷重臣都违逆着自己意思说。尤其是汲黯,刘彻恨恨地想:这个老头子明知道自己的心意,却总是犯颜忤逆……
心中骂遍了汲黯之后,刘彻才渐渐冷静下来,理智回笼。理智回笼,则开始细细思考汲黯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