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年正月里, 康熙颁旨,册帝世祖第七隆禧阿哥为纯亲王,于宫外开府建邸。
不过国库如今处处紧着前线战事,宫内用度也再三消减, 隆禧的纯亲王府不可能修建得奢华, 隆禧自请一切从简, 叫康熙一颗老父亲的心好生欣慰。
这日下晌, 娜仁在慈宁宫中陪太皇太后用膳,同座还有还是个大男孩的隆禧。太皇太后饮着汤, 笑问隆禧道:“过了年也十五六的人了, 可想好要娶什么样的福晋了?好叫你皇兄指给你。虽然一二年内不大可能选秀了, 若有哪家闺秀是好的, 直接指婚也不错。”
来了。
娜仁低着头, 压下幸灾乐祸的微笑,避开隆禧求助的目光, 默默夹菜吃, 不忘对苏麻喇道:“今儿的火腿炝笋丝好, 给老祖宗夹些尝尝。”
“唉。”苏麻喇笑呵呵地答应着, 看她旁若无人的样子,隆禧欲哭无泪, 知道是没人救自己了, 只能『露』出讨好的笑容, 道:“老祖宗, 孙儿还小呢,还想再看两年。”
“看两年看两年。”太皇太后眉『毛』耷拉下来,带着几分在娜仁看来教导主任的凶相,让她不自觉地瑟缩一下, 然后僵硬地挺直腰板。
然而接下来那一句,就让娜仁不由得忍俊不禁,只听道:“再看两年老了个球的!”
苏麻喇惊呼一声,忙劝道:“老祖宗,不值当,不值当。”
“别以为我不知道!”太皇太后拿筷头敲敲隆禧光溜溜的大脑门,“你皇兄命人相看了几家闺秀,都不和你心意。那几位小格格我看好得很!你还嫌弃,是要天上的仙女来配你吗?”
隆禧连忙告饶,娜仁看他可怜巴巴的样子,好笑地开口道:“老祖宗您这是何必呢?他自有他的缘分,如今眼高于顶看不上,以后能碰上更好的也未可知。您若这会掐着他寻一个您看得顺眼的赐了婚,只怕日后过成一段怨偶,还要心里怪您『乱』点鸳鸯谱呢。或者此时,您的催促,叫他随意找一个娶了,日后夫妻不和睦,还是要怪您。不如就容他看着,万一哪日就碰到一心一意的人了呢?”
太皇太后听了‘怨偶’二字,神情微微动容,隆禧便悄悄松了口气,暗暗给了娜仁一个感激的眼神。
娜仁抿嘴轻笑着,太皇太后轻哼一声:“你们两个也在我这里作怪!快用膳,稍后,你带着东西,去看看皇后去。”
见她收敛怒容,娜仁连忙低眉顺眼地答应着,太皇太后看着她们两个,无甚好气地又哼了一声,苏麻喇见此,替她换了一副新筷来,笑道:“用膳吧。慧妃主儿说的,今日的火腿炝笋丝不错,您尝尝。”
她说着,用银筷替太皇太后夹了新菜,餐桌上的气氛逐渐归于和乐。
膳后用过漱口茶,福安带人捧着两大盒东西上来,向娜仁盈盈一拜:“这其中的补品是要与皇后娘娘的。外头还有四匹薄绒料并四匹轻昵,是老祖宗吩咐与您的——”
“还有那一匣子银丝嵌玉的簪花,蜻蜓蝴蝶喜鹊仙鹤那些鸟虫花样,眼睛用红宝石珠子点缀,小姑娘戴最合适。”太皇太后缓缓道:“那是我给皎皎的,皎皎今年过了生日也七岁了,不说留头,也该梳起个小鬏鬏好看,再和小子们一个样倒没意思了。这簪花还是新打的,薄银上嵌了玉,再点缀宝石珠子,戴出去也不落面子的。”
娜仁点头应着,“本来也打算着,给皎皎留些头发了。小姑娘爱美,那日在昭妃宫里,她入宫请安,看着人小姑娘梳的小辫子,羡慕得什么似的,回来便缠着我要留头。”
提起曾孙女,太皇太后又一改方才的严肃,眉开眼笑地听着。
娜仁故意作怪道:“从前没有皎皎,我在您心里就是头一份。如今有了她这么个小东西,我在您这竟然排不上数了。”
“就你爱作怪!”太皇太后点点她的额头,嗔怪道:“从前我还短过你的东西不成?你这个做额娘的,倒是与女儿争宠撒娇,成何体统?还有,谁管自己女儿叫小东西的?你是头一份罢了!无法无天!”
苏麻喇在旁笑道:“老祖宗砸,咱们这小主子打小什么『性』子您还不知道?撒娇卖乖是头一的,您今儿若是不许出什么好东西,只怕是没个消停了。”
娜仁就势倚着太皇太后拉她袖,最后琼枝是抱着一匣子头面走的。
福安浅笑晏晏地送众人到宫门外,娜仁外头看她一眼,问:“你是打算今年出宫吧?”
“是,等三月里,奴才便要出宫了。”福安笑道:“在宫里耽误了这些年,本是不打算出去的。但……从前是家里有个大哥,还能照顾父母堂,如今大哥去了南方,父母身边总要有人照顾。奴才便想着出宫去,无论做个小本买卖,还是与谁家做教养嬷嬷,总归能贴身照顾父母也是好的。”
宫里的宫女都是满蒙八旗或内务府包衣出身,能到慈宁宫伺候的,更是一水身家清白代代镶黄旗包衣,如今八旗征兵,福安哥哥往哪去了,自然不必细想都知道。
娜仁压下一声轻叹,笑着对福安道:“那可巧了,我那里,星璇、岂蕙她们两个也是要出宫的。你们都在你京畿一代,出去后相互也可以有个走动照应。”
福安道:“可不是吗。福寿——你过来。”
她招招手,唤来福寿。当日因没照顾好一盆花眼睛水汪汪的小丫头已经出落得标致沉稳,此时向娜仁盈盈一欠身,福安拉着她的手笑道:“往后啊,老祖宗身边那些琐碎事,便是福寿打理了。慧妃主多提点着她,若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只管直言,好叫她知道,日后才好有长进。”
“你调|教出来的人,自然不会在哪些地方有错漏。”娜仁笑眼看她,摇头轻笑,“都认识少年了,你还与我说这些客气话做什么?时候差不了,我得去皇后宫里了。”
福安向她拜了个万福,口中道:“恭送慧妃主儿。”她在宫中沉浮多年,一举一动自有规章尺度,本是苏麻喇按照接班人的等级培养的,行礼时动作如行云流水,低眉浅笑时一派恭敬温顺,却也拿捏得住人心、敲打得了下属,这些年,算是慈宁宫宫人中的半壁江山了。
她一出宫,苏麻喇算是失了个臂膀,好在还有个福寿顶上缺,但只怕慈宁宫上下也都要好生适应一段时日了。
娜仁心中略有些感慨,不过聚聚散散都是缘分,当日以为福安能在太皇太后身边守一辈,自然是个安稳结局。如今半道出去,却怕是这些年,耽误了她。
不过瞧福安的样子,倒是不甚在意。
但愿她这一份心『性』,能保她前路多坦『荡』、少磋磨。
如今这世道,对女到底太过苛刻了。
至皇后宫中时,却见赫舍里庶妃也在,与皇后似乎言语不欢,见娜仁进来,慌忙地起身向她一欠。
“赫舍里格格。”娜仁微微颔首,向皇后一欠身,方道:“从老祖宗处来,照老祖宗的吩咐,送与皇后娘娘些补品。”
皇后笑道:“谢老祖宗关怀,也劳你走这一趟了。”说着,一扬脸,便有两个宫女上前接过锦盒。
皇后道:“不妨坐下吃杯茶,外头天儿还冷呢,叫人滚滚地沏了普洱来。还有新得的茶果,却不是宫中常备的口味,你尝尝?”
“谢娘娘。”娜仁倒没推拒,点点头,应着。
赫舍里氏垂着头,神情晦暗不明。
皇后扫她一眼,淡淡道:“也没什么事儿了,你去吧。小茶房炉上温着的参汤,你替本宫端去乾清宫与皇上,劝皇上不要过于劳心国事,用些补品歇歇。”
赫舍里氏悄悄地松了口气,有些欣喜,忙向皇后道了个万福,干脆利落地退下了。
这姐妹两个处得也是不知叫人怎么形容才好。
娜仁没多留心,皇后兴致却高,笑着拉她说话,命人取了两罐茶叶来,轻抚着小腹笑道:“我如今揣着这孩子,这些个茶叶是碰不得了。那大红袍倒好,我记着你一贯喜欢,带回去喝吧。”
于是在宫里折腾一圈,倒是娜仁赚了个盆满钵满。
算起来,皇后这一胎也五六个月了,却只见肚大,身上旁的地方不说丰腴些,下巴还是尖尖的,倒不似寻常有孕『妇』人的模样。
坤宁宫的消息一贯把守得死紧,豆蔻能打听到的不,不过听说皇后这一胎害喜得很厉害,甚至比佛拉娜闹得还要猛,不过消息守得严密,没传出去,叫人知道罢了。
若真是害喜得那样厉害,能把肚养成现在这个斤两,皇后也是厉害的。
娜仁不由由衷感到佩服,但眼看着皇后的肚一日日大起来,日期一点点『逼』急,娜仁对着她时常觉得心情复杂,后来索『性』称病,不往坤宁宫去走了。
说到底,她不过是凡人。
潜移默化地,救了皎皎、救了自己,如今却救不得皇后。
不过她的消沉并没有持续多久,没出正月里,宫里出了白事。
是赛音察浑。
这孩子打出生开始,大家心里少有点准备,如今也算是意料之中。
甚至佛拉娜整个人都出奇地冷静,见娜仁来看她,仰脸对她一笑,面上粉黛不施,笑起来隐有些凄然,似乎是解脱的放松。
“打一开始,我就知道,这孩子留不住……”她呐呐道:“到底,他是辜负了老祖宗给他取的‘赛音察浑’,没能做到像土谢图赛音汗察浑尔济一样强壮。”
娜仁低低道:“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
“……是呀,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他没了,我心里怎么可能好受呢?”佛拉娜话中隐隐透着泣音,别过头去,道:“让我自己坐坐。”
娜仁叹一声,“我走了,改日再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