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带着我给你的嫁妆,出了宫,无论找个好人嫁了,还是寻一处清净地方住下,或到人做教习,都是结果。只有一个,嫁人一定准了再嫁,女子不成亲没什么,只怕嫁错了人,便要耽误终身。”石太福晋语重心长地,愿尔眼眶湿润,又忍不住落了泪。
石嬷嬷用袖子拭了拭眼角,对着石太福晋郑重一欠身,道:“奴才定然照好清梨姑娘。”
石太福晋好笑地一扬眉,“我是叫你去养的,不是叫你去『操』劳的。”
“姑母话有理,嬷嬷到了清梨宫,安心颐养天才是。若是能分出精神指点指点寻春她们,可真是清梨三生有幸。”清梨忙开口道。
石太福晋道:“也罢,你们自己说去吧。”
娜仁本欲说些什么,却见石太福晋面微微『露』出疲态,忙道:“您可要歇会?”
“再坐坐,难得有么好的精神了。”石太福晋叹了口气,摇摇头,又了她,道:“我知道你想着什么,那些东西,我给你,你收着就罢了。不过是些死物,独有燕双,是我提前给你的,你可真是要收好了。”
她如此说着,却‘提前’二字咬得极重,娜仁不由自主地联想到那个荷包,当即笑盈盈开口:“您放心,燕双我自然珍而重之,恨不得收在床榻,搂着睡呢。”
石太福晋眼角眉梢沁出些微的笑意,抬起指头虚虚点点她的额头,笑骂道:“鬼丫头!”
她复又轻轻一叹,道:“你生辰子,立住了,是要一生富贵的,我却只愿你余生能欢喜。富贵……”她轻嗤一声,面带几分讽刺,“那东西又能当什么呢?”
清梨神情略显复杂,前劝道:“您累了,不如歇歇吧。”
“也罢。”太福晋长舒了口气,摆摆手,“你们吧,等我去了,再送我最后一程,便罢了。不要在淌眼泪,倒叫我临了临了,也不安了。”
娜仁无奈,太福晋执意送客,又记着唐别卿的话,今儿怕是没什么,便道:“晚间我再过。”
太福晋对着她扯着嘴角微微一笑,清梨与娜仁相携出,石嬷嬷道:“太福晋春就叫奴清点库房的东西,如今都齐了,各用箱笼装着,现命宁寿宫的小太监送去永寿宫与启祥宫去。”
清梨对她道:“嬷嬷好生照顾太福晋,晚间我们再。”
石嬷嬷点着头,笑了笑,“奴知道。”
今有风,二人只顺着廊子,路过太福晋寝间的南窗下,听头太福晋『吟』『吟』念诗:“我未至耆,落魄亦不久——”
她『吟』『吟』拖长了腔调,又有些有气无力了,急促地喘了两口气,随即殿内忽然爆发出太福晋的大笑声,笑声隐隐怆然。
娜仁听着那诗,隐隐耳熟,却见清梨仿佛明了,便边便问她:“太福晋方才『吟』的是什么?”
“……是张岱的,《甲午儿辈赴省试不归笔招之》。”清梨长叹一声,闭闭眼,与娜仁低声道:“诗不是内宫诵得的,姐姐莫往外说。”
娜仁点点头,“你放心,我省的。”
余后几,宫中风平浪静。
太福晋一生清傲却不狠辣,在太妃们中还算有人缘,她那殿有人探望。
下晌,娜仁与清梨一同用过晚膳后过去,却迎面碰见康熙乘步撵从宁寿宫外的甬道向边,迎面相碰,娜仁与清梨一欠身,见康熙面带悲伤之『色』,心中约莫知道是太福晋叫他过去。
果然,康熙见二人,便问:“可是去探望太福晋?”
娜仁点点头,清梨道:“不错。”
“唉,太福晋胸怀大义啊!”康熙感慨道,又问:“天冷,怎么没坐暖轿出?”
娜仁笑道:“用过晚膳才,也算消食了。”
康熙不大赞同,“还是要好生保养身子才是……”
闲话几句,三人别过,娜仁与清梨仍往太福晋那去了。
而后如此,唯有三十,娜仁陪着太皇太后为先帝诵经,却听人急急忙忙地通传:“石太福晋薨了!”
娜仁只觉“嗡”的一下子,脑袋一片空白,等过神便觉着脸冰凉凉的,也顾不得取帕子,只用袖口匆匆抹了泪珠,向太皇太后一欠身:“娜仁去了。”
“去吧,也代我送她一程。”太皇太后亦有几分悲切,目送娜仁出了小佛堂,却又到蒲团跪下,双手合十口诵《往生咒》,佛堂内檀香气浓,太皇太后不知不觉落下两滴泪,七七四十九遍诵罢后,长长一叹。
娜仁赶到宁寿宫时,石嬷嬷已领着愿尔为太福晋装裹毕,太后、太妃们都过,见她急匆匆地,太后叹了口气,摇摇头,“进去吧。”
她用帕子拭了拭眼泪,领着众人离去了。
此时皇后还没赶到,娜仁站在门前竟有几分踌躇。
还是清梨从头出,面除了悲伤,竟还有几分释然。她冲着娜仁微微一笑,笑容浅淡,却是如春雨初止时的梨花一般,清雅如碎玉落珠,轻声道:“进吧,太福晋说,没让你见她的时候,极好。若见你哭了,只怕她黄泉路也不安心。”
“师父!”娜仁终于忍不住,快步奔入内殿,扑在床榻前痛哭出声,身体微微颤抖,眼泪湿了床褥,石嬷嬷领着愿尔缓缓跪下,向她磕了个头,“慧妃主,节哀。”
清梨到她身后,拍拍娜仁的肩膀,低声道:“姑母是解脱了,从人间炼狱,到极乐世界,与她所思所想之人,团聚了。”
娜仁仰头她,见她眼眶微红,悲意又起。清梨本是极克制的,此时被她环着腰身痛哭,用手轻轻抚抚她的脊背,也忍不住闭眼,任两行清泪滚滚而下。
皇后赶到之时,娜仁已止了眼泪,极郑重地向太福晋行了拜礼。
皇后进,低声道:“太福晋的丧事早就预备着了,皇的意思,一概比照□□寿康太妃,现要入殓,慧妃你让一让吧。”
娜仁缓缓点了点头,伸手为太福晋理了理鬓发,转身出了内间。
北边暖阁炕桌一张桃花笺,娜仁拾起了一眼,是一行极清隽雅致的瘦金小字,书“少爱繁华,极好精舍婢,鲜衣怒马,华灯烟火,花鸟珍珠。今四十未至,一身孑然,繁华半生,皆成梦幻,万事已空。”
一段中许多处娜仁着极为眼熟,却又想不出出自何地。
还是清梨过,见她细,哑声开口:“改自张岱康熙四撰成的《自为墓志铭》,拘谨半生,便是太福晋最后的放肆吧。”
她又了那桃花笺,开口嗓音发涩,声音极低地道:“太福晋『乳』名‘夭夭’,桃之夭夭的夭夭。”
娜仁闭了闭眼,才想起太福晋顺治十三入宫,彼时方才及笄。她得受太福晋教导时,太福晋还是青春少。
而先帝薨逝后,太福晋安养于宁寿宫,亦是自得其乐。
却是不知何时起,愁容生,乃至奇绶去后,朱颜改。
清梨见她手捏着那张笺子舍不得放开,便道:“我已得了石嬷嬷去我那,笺子,你带去吧,留个念想。”
她言罢,轻叹一声,缓缓环视过寝殿,道:“只怕几之后,殿就要大变样子。太福晋半生梯己偏了你我,留下些纱罗帐幔的死物件与太福晋生前惯用的东西,是要陪着太福晋去了。”
娜仁哑然,最后还是小心地桃花笺收着,带了永寿宫。
她寝间炕床的炕柜有一只落锁的小匣子,头收着太福晋让她后交给清梨的那只荷包,她张桃花笺也收了进去,太福晋留给她的东西琼枝都清点过,收在库房,石嬷嬷办事干脆,物件的名录仔细,娜仁翻一,对琼枝道:“些东西,都好生收着吧。那些布匹,好生存放,能久留的也轻易不要动,留个念想。怕腐朽的便用,才算不辜负太福晋的心意。”
琼枝知道她伤心,也不啰嗦,只干脆地点点头,“奴才知道。”
太福晋最后被追封为皇考恪妃,死后极尽哀荣。
然而再过些,大概宫便没几个人知道,曾有一『乳』名夭夭的石氏女子,琴棋精通,书画俱佳,挽袖点茶,素手调香,无所不精。
太福晋去世后,娜仁很低沉了几天,唐别卿干脆替她报了病,连向皇后请安也免了,她彻底没了出门的动力,每天窝在永寿宫,书抚琴,燕双被她蹭得发亮。
昭妃她,劝道:“人生与死本就顺应天道,死亡不过到生处。人源于自然,又归于自然,若按太福晋生前信佛,此时大概已归于极乐之境,与她所念之人团聚。你如此伤心,不过平添寂寥罢了。”
“你当真么想吗?”娜仁向昭妃,却见她摇摇头,坦坦『荡』『荡』地笑道:“我又不是圣人,还没得么开,只是劝你罢了。”
“不过确实是应该为姑母开心的。”清梨的声音响起,二人同时头或抬头去,却见清梨站在素『色』纱幔下,一身素服,鬓边簪一朵缉珠梨花,未曾描眉画鬓,却自有一番风姿。
“你了。”娜仁道:“进坐。”
清梨缓缓抬步入内,向她道:“姑母是解脱了,从诸多束缚中解脱,从此自在潇洒去了。你在此伤心至此,只是让生人平添担忧罢了。”
又见置在琴案的燕双一尘不染的,琴弦好像都被磨得闪闪发亮,不由摇头轻笑:“润弦的膏子不必都用,姑母生前也没把它理成样,在你手倒是容光焕发了。”
她请按琴弦,右手弹出几个音,在琴凳坐了,抬头向昭妃与娜仁:“我为你们抚一曲,如何?”
娜仁随意地点点头,昭妃倒是好兴致地坐下,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清梨抚琴是很纯熟的,得出下过苦功夫,挑勾踢抹间手动作分毫不『乱』,反而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潇洒利落,左手轻动时动作又仿佛柔情婉转。
琴因泠泠,流畅洒脱。仿佛有采菊东篱下的悠然,又有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洒脱。
一曲终了,娜仁只觉近几淤积在胸中郁郁之气消散,通体舒畅,不由道:“见你抚琴,我倒是恨当与太福晋……学琴时没下苦功夫了。”
“现在下也得及。”清梨手几留起了指甲,故而也带了指套,此时一一戴去,笑着抬眸向娜仁:“我与你做陪练,倒好消磨时间。”
昭妃便道:“我与东西怕是此生无缘,只做听客吧。”
三人语罢,娜仁与清梨摇头轻笑,昭妃也微微扬了扬唇。殿外大雪压枝又如何?人心是暖的。
适时皇后宫刚了一波事的内务府掌事,九儿热茶斟与皇后,道:“外头雪下得好大,植的石榴树未经过阵势,只怕把枝头压弯了。”
皇后抬眸透过北窗了,叮嘱道:“仔细着些,常掸掸雪。人都说石榴多子,但愿有它开花结果的一天,也有我开花结果的一天。”
九儿便道:“您还轻,皇也轻,何必说丧气话呢?章太医不也说了,您的身子调养得不错,但最好再拖一二,好再长长。不然身子骨没长成,只怕如马佳小主一般艰难。”
“当下的时局,哪容得我个皇后再缓缓……”皇后轻叹一声,又问:“派人去钟粹宫过大阿哥吗?那孩子可要仔细着,佛拉娜把她抱钟粹宫养着也好,在亲生额娘跟前,总是精心仔细些。”
九儿道:“过,『乳』母道『奶』吃得还好,太医也道没被几的风雪惊了,马佳小主照顾得用心,处处细致。又许是在亲娘身边的缘故,小阿哥几竟也好好的。”
“承瑞好好的,便可让人放心了。”皇后叹道:“皇太需要个儿子了。只盼着他能立住,不然前朝如何,也怕有人指责本宫不贤。”
九儿笑盈盈道:“太皇太后都说您是‘数一数二的贤惠人’,满宫水对您有一个‘不’字?你未免思虑太多了。”
“那是玛法还在的时候,如今祖宗对我的态度虽没怎么变了,底下可不是。”皇后眉心微蹙,复又舒展开,“好在皇待我比从前亲密,昭妃慧妃也不是倨傲不恭之人,不然咱们前朝也没有一个能入玛法般的人物,本宫的子怕不好过。”
九儿昂首,傲然道:“咱们爷乃是领侍卫内大臣,皇又赐太爷一等,现索额图爷任吏部侍郎,也是朝内高官,您的子怎么会不好过呢?”
“你懂什么。”皇后摇头轻笑着,隐隐有些落寞,“幸而昭妃不是个有野心的人,不然凭她那个阿玛,本宫皇后的宝座只怕是不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