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纳喇氏道:“马佳姐姐那边斗草热闹,妾与张妹妹便寻思也去与她们玩一玩。旁的倒是没怎么见,不过马佳姐姐起身时动作不快,却是走路时脚下打滑,踩在了张妹妹的袍角上,那头土地湿润,张妹妹的衣裳的绸子面料又滑,与雨花石在一处,寻常咱们走路都要小心,何况马佳姐姐又有目眩头晕之症,也是一时不小心罢了,倒是怪不得张妹妹。”
张氏跪在那里满口冤枉,皇后沉着脸,目光在纳喇氏与张氏二人身上来回。清梨胳膊上的伤上了药,想来疼得厉害,身上也有几处撞上了,妆容半褪后面色便不大好。
此时走过来,清梨向着皇后一欠身,“都是妾身的不是,拉着马佳姐姐去玩,却没看顾好了,倒教马佳姐姐摔了。”
苏麻喇是经过事的,瞥了一眼张氏慌乱至极与纳喇氏眉头紧蹙的模样,心中一沉,等着皇后开口。
却见皇后对清梨温声宽慰道:“不是你的过失,论理,你与佛拉娜本是一样的人,与她玩本是为她解闷,万没有照顾的理。你能伸一手,舍身垫住她,本宫已经十分欣慰了,快起来。身上可有磕碰了的地方?去偏殿上药才是。……不过,方才纳喇格格所言,你可瞧见了?”
“妾身确实是瞥见马佳姐姐踩在谁的袍角上脚底打了滑,那头的雨花石本也是滑的,故才摔了。”
皇后一扬脸,九儿会意走到张氏身边提起她的袍角,确实有个花盆底留下的脚印,皇后沉着脸道:“倒是巧了,偏生就是张氏你的袍角滑,偏生就是凑在了佛拉娜脚下,偏生就是与雨花石凑在了一起。”
她正欲发落,张氏的心提着瑟瑟发抖,口中连连道冤。忽见娜仁与太医从垂着纱帐的暖阁里出来,皇后忙问:“马佳小主的胎如何?”
太医恭敬道:“马佳小主一时动了胎气,好在倒没真正撞在地上,只是受了一惊,因胎本也不稳,才不大好。已施了针、用了丸药,还是要开一剂方子,熬一汁出来,热热地喝下去,才等效验。”
皇后松了口气,“九儿,快去火神前头上柱香,告咱们的罪。就让钟粹宫小厨房开炉子熬药吧,郑太医,马佳小主这一胎,本宫可托付与你了。万万不要出什么差错意外才好。”
郑太医连忙答应。
皇后足又亲自往观音跟前上了炷香,口中祈祷告罪好一会儿,从静室里出来时面上怒容已收,四下里看了看,问:“慧妃呢?”
清梨忙道:“慧妃姐姐进去陪着马佳姐姐了。”
“也好,她与佛拉娜一贯交好,她在里头,本宫也放心。”皇后点点头,对太后一欠身:“臣妾无能,惊动了您,只怕也惊动了老祖宗,实在是心中不安。”
太后宽慰她道:“也不是你的错,龙胎无恙便好。我这小皇孙啊,实在是多灾多难的。阿朵,替本宫在药王前上个供吧。”
张氏的发落还是要皇后开口的,也是各样事凑到一处了,皇后心知没有张氏多大的过错,也是烦心,也是存心敲打敲打她,道:“你就为佛拉娜与她腹中皇嗣手绣出一整部《金刚经》来祈福吧,绣完之前不必出启祥宫了。”
张氏面如死灰,头上的簪钗不知何时已经跌落,全无上午人比花娇的模样。
然而她竟然认下领了罚,皇后没见她辩驳,心中倒存了些疑惑,回头反而吩咐春嬷嬷命人仔细查问当日在场的宫人。
佛拉娜用了药,很快平静下来。
娜仁见她们脸色苍白大汗淋漓的模样,心中轻叹一声,握住她的手道:“可好受些了?”
“好受些了。”佛拉娜呐呐道:“我险些,就要与这孩子分离了。”
“只是险些,这不是还好好的吗?”皇后走过来,安抚她道:“太医说了,你如今卧床安胎才是紧要的,孩子并没有什么大事,也是福大命大。”
“还要多谢清梨妹妹。”佛拉娜忙道:“我记着我是砸在她身上了,那又是石子地又是草地,也不知道她怎样了。”
娜仁笑了,“她受了些伤,倒无大碍。现回去给身上上药去了。倒是你……你可记着,摔下去之前踩到什么了?”
佛拉娜仔细回想一番,道:“我只记着好像踩到谁的衣服了,那头寸劲抻了一下,脚底下打滑,我就摔了。倒不是有人绊我的样子。”
皇后再度松了口气,“那就好。”她心道:可是把这一年的心放在这一日提起来了,也是把一年的气放在这一日松了。
她倾身拍了拍佛拉娜,道:“你好生养胎,皇上也快回了,到时候自然来看你。你踩了张氏的衣裳绊了,好在又没有什么大事儿,无论她是不是存心的,我都罚她替你与你腹中的孩子手绣经文祈福,你且安心吧。”
佛拉娜默然未语,皇后与娜仁又陪她半日,雀枝将太医叮嘱的第二汁药守着时间端了上来,佛拉娜用了药,脸上逐渐有了些血色。
雀枝又端了稀粥与红糖鸡蛋水来与她,道:“这便是最快的了,阿胶红枣燕窝羹现已在灶上炖着,您先垫一垫胃,等会再用一碗热羹。太医说了,您方才折腾一番,险些伤元气,最容易腹中饥饿的。”
佛拉娜见皇后与娜仁都在,略有些不好意思。
娜仁笑道:“你什么样我没见过?先吃点东西吧。我听说民间妇人有孕或产后,能用红糖鸡蛋水补身便是最好的,在你跟前也不过是垫个肚子的。”
“是奴才托大,不过老家都做这个,说对养妇人身子,又是快手的东西,这才预备了。”雀枝赧然一笑,道。
皇后在旁道:“民间这便是难得东西了。哪有什么托大的,难道什么吃食都要与阿胶人参那些东西搭上边才是好的吗?可未必啊。有时那些个菜干瓜条咱们吃着还新鲜呢。”
“那便又是另一番风味了。”娜仁道:“咱们在宫里,吃的都是顶好的,口味也娇贵起来。其实平民百姓家,这便是顶顶好的,那些阿胶燕窝,便是想也不敢想的东西了。……佛拉娜你快吃吧,如今养胎才是要紧的,你后怕也没有,左右并没出什么大事儿。你若你比民间那些妇人补养的好多了,她们怀着孩子下地做活,也没见出什么差错,你不过是惊了一下,有什么可怕的呢?”
皇后没想到她却在这等着佛拉娜,心中暗笑,却也道有理。
佛拉娜听了她这一番歪理,反而松了心,用了热羹汤,脸色更好看了。
二人直坐到康熙回来,他老人家得了消息快马回宫,急匆匆地奔着钟粹宫来了,见娜仁与皇后都在,三人其乐融融地说笑,猛地放下心,松了口气。
娜仁瞥他一眼,笑了,“这可不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看看,这天儿出了一身的汗,可见是急匆匆赶回来的。快进来,在门口傻站着做什么?雀枝还不斟茶来。”
她一副反客为主的模样,康熙松了心,随口笑她:“阿姐在这儿倒像是在永寿宫一样自在。”
他眼见一颗心挂在佛拉娜的身子上了,皇后心中微微落寞,还是快速将今日的事说了一遍。
康熙已在佛拉娜的床边落了坐,伸手去探她的小腹,佛拉娜略有些羞,脸颊绯红,侧过脸去不看他。
康熙随口道:“你做得不错。张氏……便这样吧,她也不是有心的。”
“太后说了,龙胎多灾多难,要在药王跟前上供,妾身想着,不如咱们也在宫外无论是道观寺庙,都撒些香油钱供个灯,保这孩子平平安安地降世。”皇后笑道。
康熙大为宽慰,深感:“皇后当真是朕的贤妻。便依你说的办吧,不过不必大张旗鼓。”
“妾身省得。”皇后笑着应了,没一会儿就拉着娜仁起身告退。
娜仁也没有做电灯泡的心,跟着皇后退下了,二人站在庭院里,眼见对方都松了口气。
“我这一日啊,可松了太多口气了。”皇后叹道:“可要去我宫里坐坐?小厨房炸的芝麻小麻花倒是好吃,很有些老祖宗宫里做的韵味。”
娜仁推辞道:“就不去了,妾身今日也累坏了,想回去歇歇。”
皇后倒是善解人意,笑着点点头:“也罢,这一日提心吊胆的,听你这样说,我也觉着累了,就都回去歇着吧。你晚间替我去瞧瞧李格格,看她伤势怎样。”皇后说着,又吩咐兰嬷嬷:“你也记着,回头带着药去瞧瞧。”
兰嬷嬷应了,皇后与娜仁分手,二人各回各家。
娜仁回了永寿宫,一踏入宫门,便觉浑身放松下来,一面步入殿内,却见清梨也在,忙问:“你怎么不在宫里好生歇着,倒来我这里了?”
“我有话要与你说。”清梨四下里张望一下,命琼枝掩了门窗,无干人等退下,娜仁见她神秘兮兮的,心中存疑,与她在暖阁炕上坐了,问:“究竟什么事?让你这样小心。”
清梨在炕上坐定,捧着碗茶沉吟一会,道:“我若说,今日张氏存心伸脚去绊马佳姐姐,你信吗?”
“我自然是信你的。”娜仁急忙问:“你是说,佛拉娜是被她有意绊倒的?可今日佛拉娜分明也说是踩在别人衣角上了……”
清梨无奈:“你倒是听我说完呀。我哪里告诉你是被刻意绊倒的?张氏是存心绊她,可我瞧见了,喊她回头说话,这一打岔,张氏心虚,把脚收了回去,没想到阴差阳错,躲过一劫,没躲过下一劫。……我看纳喇氏也瞧见了,心里想着要告诉你知道,只怕纳喇氏八成也会告诉马佳姐姐,咱们要不要先…… ”
娜仁低头思忖一会,道:“只怕来不及了。若纳喇氏也看到你看到了,为了抢个与佛拉娜交好的先机,定然会先告诉佛拉娜。不过这会,我回来了,你没过去,她心里八成觉得你会告诉我知道,然后便要在咱们去钟粹宫之前,先告诉与佛拉娜知道。”
“不过即便马佳姐姐知道了也无济于事,张氏的算计又没成,只是马佳姐姐自己心里存点成见,告诉皇上反而怕不好。”清梨摇头感慨,“这都什么事儿啊。”
娜仁看她一眼:“别说这些了,你身上的伤怎样了?”
清梨一笑,道:“无妨,磕了碰了,本不重的伤,落在我身上便显得厉害。方才寻春打发我上了药,是从家里带来的方子,我打小用着最好,想来过几日,便可以好了。……星璇,可有什么好吃的没有?你做的那些肉圆子咸春卷的冷荤端上来些与我,还要豆沙馅的青团。上午光顾着玩了,也没吃到什么。后来又出了这么一遭事儿,我这会安静下来,倒觉得热了。”
星璇笑应道:“有,都有。您稍等等,奴才这就奉上与您。还有豆乳面子,沏一碗与您?倒是与咱们素日用的豆浆不是一个味,更甜些,也没有豆腥味。”
“也好。”清梨打趣道:“我这会能吃下去一头牛,甭管你给我上什么,我都觉得是好的。”
星璇笑呵呵地退下了,没一会预备了好几样吃食奉上,有昨日炸出来的肉圆、撒子、春卷、小脆麻花、萨琪玛等物,还有甜的青团、艾窝窝,都带着艾草的清闲,青团用的豆沙馅绵密软糯,小米粘糕与玉米面果馅蒸饼即便凉了也香,就着豆乳,娜仁与清梨好填了填肚子。
样数摆出来的多,二人饿极了,扫荡一圈后竟也没剩什么。
清梨满足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深深发出一声感慨:“还是出来的日子美啊。这若是李嬷嬷在身边,定要说我不知养身子,不知节制。”
“乌嬷嬷是恨不得我吃得越多越好,她老人家,总觉得腮帮子都圆了才是有福的模样。”娜仁撇撇嘴,“你不知道我那日子有多难过。”
清梨却道:“我还羡慕你呢。好歹有人这样关心着你,归根结底也是为了你好。素日里,那些重油大肉的东西,我多动一筷子,李嬷嬷都要念叨我仔细长腰身……唉。”
她叹了口气,不欲再多说。
娜仁心里咂摸着这句话,总觉着味道不对,不过见清梨倚在那里仿佛出神了,便也没多问,只对她道:“我还要去慈宁宫一趟,你歇着吧。皇后打发兰嬷嬷让她寻空看看你,你掐着时间最好回去等着。”
清梨一个鲤鱼打挺从炕上起来,疼的“嘶——”了一声,却也顾不得,只嗔娜仁道:“你不早于我说。让皇后知道了,咱们两个闲人凑在一起吃吃喝喝,她心里是什么滋味?”
娜仁轻笑着摇摇头,再度系上披风扣子,却往慈宁宫去了。
此时天光正好,然而出了御花园那一桩事,慈宁宫花园里那一席也散了。
收在正殿门口的却是福安,见娜仁来了便笑道:“老祖宗料定了您要过来,特让奴才在这候着您。老祖宗在佛堂里念经呢,您快过去吧。”
又道:“新贡上的明前龙井茶,奴才沏一碗与您。”
娜仁对她略一颔首,抬步往佛堂去了。
佛堂里木鱼一声接着一声地响着,闷闷地,像是敲在了娜仁心口上。
“来了?”太皇太后听见脚步声,也没回头,随意道:“自己坐下。”
娜仁便寻了个蒲团,也不见外,脱了鞋盘腿坐下,将今日的事情说与太皇太后,又道:“您说那张氏……”
“有贼心没贼胆,一次没成,下一回便瑟缩了,马佳氏那一摔,或许真是意外。”太皇太后道:“不过皇后那火气倒是歪打正着地发对了,正好敲打敲打那个不安分的,免得日后,她再出什么幺蛾子。这一回是马佳氏福大命大,下一回呢?再有动她这样歪心思的,防不胜防。”
娜仁低声道:“您说得对。只是……佛拉娜若是知道了,只怕又是一场事端。”
太皇太后扭头看她一眼,笑了:“这还是我养大的孩子吗?这点心思都想不到。”
“我知道,纳喇氏定会与佛拉娜说,我只是觉得,佛拉娜若是真闹出来,只怕对她不好。”娜仁如实道。
太皇太后叹道:“傻孩子,马佳氏也是在宫里历练了好几年的,能连这个都不知道?我看啊,宫里最天真的就是你这个傻丫头了!”
“且看着吧——”太皇太后缓缓道:“这宫里啊,是安静不下去了。”
这一声落地,娜仁心里倏地一下,仿佛也标志着,康熙前期宫中几年的安稳,就此终结。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