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在他妈妈刚刚下葬的第二天。
蒋军国一大早就出去了,外公带着他在妈妈的卧室里坐了一个上午,老人看着卧室里的每一件摆设,他则在一旁堆着积木。
后来他问自己的外公,“外公,爸爸去了哪里?”
外公,爸爸去了哪里?
这么多年来,他每一次想起自己曾经的问题就止不住地想要发笑。
因为外公随后带他去了那个小区。
他看见本来应该在办公室处理事务或者缅怀他妈妈的男人站在小区的滑梯前,抱着一个和他差不多的男孩一下一下向上抛。
孩子的欢笑和大人的“嘿呦”声同时传进他的耳朵里,那个时候,林美君就亭亭站在一旁,目光柔和,唇角带笑。
他当时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在被外公带回家的时候止不住地害怕。
然后他问了第二个蠢的问题。
“外公,爸爸为什么从来没有这么抱过我?”
那些人是谁?我不喜欢他们!
后面的一句话,苏泽锦嗫喏着没有说出口,现在回想起来,五岁的小孩子也足够明白有些事情如果问出口,世界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然而实际上呢?这点孩子的心计毫无意义。
当天下午,蒋军国在和平常一样的时间回到家里,他对着外公说“我在墓园呆了一会”,接着就将外套交给一旁的佣人。
他冲上去抓住对方的衣服,要蒋军国抱他起来。
蒋军国看上去诧异极了,但他依旧蹲下身,把他抱起来,拍了拍他的脑袋……像拍宠物那样,然后他将他随手放到了沙发上。
接下去的晚上简直是个恶梦。
他徒劳地发泄自己的恐慌,将桌子上所有的菜汤都砸了,然后饥肠辘辘地缩在被子里发抖。
大概直到这个时候,他还期待着蒋军国出现,期待自己的爸爸能够发现他的不寻常进而安慰他,然后在他的质问下,明确地告诉他自己和那个女人与孩子没有任何关系。
但事实上,那天晚上直到最后,蒋军国都没有出现。是他的外公坐在他的床边,隔着被子和他说话,和他说了许许多多妈妈小时候的事情。
他睁着眼睛,从被子的缝隙里看到天空由暗转亮,麻雀也像过去的早晨一样,在他窗户前的树梢上叽叽咋咋地说话。
他记得自己跟外公说了一句话。
他说,“外公,我不要爸爸了。”
一个月后,蒋军国成了苏氏企业的董事长,正式从苏氏老宅中搬了出去。
他则跟着外公在老宅里生活,再没有见到对方一面,一直到三年之后,接到蒋军国与林美君结婚的大红请帖为止。
蒋军国与林美君的结婚典礼就是他第二次见到林美君的日子。
三年的时间已经足够他懂得蒋军国与林美君的关系对他妈妈的伤害,也能够明白直接导致他妈妈死亡的抑郁症的由来。
婚宴上的林美君穿着一袭曳地婚纱,脸上的笑容从头到尾都恬静幸福。
但他只觉得那一袭代表纯洁的婚纱红得刺眼。
他的妈妈是被这两个人逼死的。
只要还有一点人性道德,他的爸爸难道不会因为害死了自己的枕边人而愧疚吗?林美君不会因为害死了一个无辜的人而恐惧吗?
是的,他爸爸不愧疚,林美君不恐惧。
他们一个意气风发地做着苏氏企业的老总,身价十数亿;一个志得意满地成为老总的妻子,一跃入上流社会。
本该享受着这一切的妈妈呢?
在不到三十岁的年龄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永远地闭上眼睛,连最后一句话都没有留给自己的父亲与孩子。
婚宴之上,林美君自己秀幸福还不够,还想拉着被自己害死的原配的儿子表现自己的善良美好。
他将一蛊热汤直接往林美君的手上叩。
坐在椅子上的八岁小孩也没有成年人高,林美君是弯着腰对他说话的,在他拿起那蛊热汤的时候,他明明白白地看见对方脸上一闪而过的扭曲。
结果非常有意思。
林美君不但没有打掉他的手,反而还将自己的手往热汤下放,一整蛊刚刚起锅的汤全倒在她只套一层白纱手套的手背上。
还不止这样,哪怕在她痛叫出声后,她当着众人的面,第一句话也是慌张地问他“小泽,阿姨没拿稳,你有没有烫到?”,接着也不等事情闹大,而是飞快地回房间换衣服补妆,继续没事人一样跟着蒋军国给各桌敬酒。
这一场婚宴,林美君的唱做念打实在到位,哪怕她的一只手背因为没有及时治疗而留下了永远的伤痕,但对少数几位了解事情经过的贵夫人来说,她的形象简直纯白到了发光的地步。
人就是这样。尤其是有一定身份地位的人,他们未必相信别人告诉他的事情,但往往对由自己调查出的“真相”深信不疑。
能参加蒋军国婚宴的人没几个是没有本事的,林美君的一番遮掩反而十足地勾起了这些人的好奇心,参加婚宴的几个贵夫人事后也在各种地方对林美君旁敲侧击。但不管对方有几个人,是在公开还是私下的场合,林美君都一口咬定就是自己碰倒了装汤的汤蛊,还要补上一句“小泽也被烫到了一点,还好伤得不严重。”
但就算林美君这样说了,难道“事实”就没有人看见了吗?当时和苏泽锦同桌的一位夫人在被人问到这件事的时候,在自己的私人聚会上含笑将事情同自己的几个闺蜜说了一遍,蒋军国的第二任夫人自此就有了足够的好名声,仅用了两三个月的功夫,就在社交界上站稳了脚跟。
当这个消息传到老宅的时候,距离事情的发生已经差不多有半年的时间了。
外公和朋友一边下棋一边交谈,他则站在一旁练毛笔字,听到这个在两个老人的交谈中随意带出来的消息后,他满脑子都是林美君面具一般的笑容,怎么都静不下心来,当天下午的十张毛笔字,没有一个字写得漂亮。
客人在晚间的时候离开了,外公像往常一样检查他的功课,他不等外公拿起那些练字的纸张就对外公说要重写一遍。
外公伸向练字纸张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放在他的头顶摩挲一会。接着,外公握着他的手,在田字格上稳稳地写下一笔一划、一撇一捺。
外公同时告诉他:
“小泽,你觉得林美君很能忍、很聪明、很厉害?”
“你想想你妈妈,想想我平常告诉你的话。你能想象你妈妈为了达成什么目的不惜伤害自己吗?你会为了讨你爸爸的欢心和林美君比谁被烫得更厉害吗?”
无法想象,永远不会!
苏泽锦记得笔杆死死嵌入手心的感觉,也记得自己外公抓着他手的沉稳力道。
“尊严是你不管在什么时候都记得抬头挺胸,实力是你不管在什么时候都不需要委曲求全。林美君?”
苏泽锦听见外公在自己身后微微哼笑一声。
外公跟着一字一句地告诉他:“你妈妈的死因是她自己的软弱。但我的女儿,哪怕软弱到放弃自己的生命,也比只能靠装、只能靠忍,只能活在他人眼光中的林美君要高傲一百倍。”
“眼光是别人的,身体是自己的,希望二三十年后,林美君不会因为手上反复的疼痛后悔。”
外公握着他的手,工工整整地写下了最后一笔。
他牢牢握着笔杆。
一定会后悔的。
不管是他负心薄情的爸爸,还是寡廉鲜耻的林美君。
苏泽锦盯着田字格上的墨色大字。墨迹在他的视线中旋转扭曲,最后成为蒋军国与林美君的面孔。
他冷冷地看着这两张面孔,片刻后露出笑容。
死人要不了的债,活人来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