汛期已至,漉江下游航道水位,一夜之间漫过?江边镇水石兽的眼睛。
由北向?南,满载铜铁的货船行驶在漫天阴云下,速度不断减慢,靠向?临桥码头。
货船两侧漆涂有江北陆氏的徽印,一路上畅通无阻,刚到码头,岸边一群身披蓑衣的漕运司官差就已侯立着,打头的一人撑着宽大竹柄伞,雨水淅淅沥沥从伞沿淌下。
“裴大人,久违了。”船上一名?衣着低调富贵的男人笑着下了船,上前热情地与一众官差打招呼,试探着问,“裴大人这是在等人?”
官员将伞沿抬了抬,露出一双清亮平静的眼,与裴唐有七分肖似,官员淡淡一笑,道:“陆兄远道压船队而来,辛苦了,不如暂在我这儿歇一歇。”
船主人略一怔,继而爽朗一笑:“裴兄说笑了,等雨小些还是要继续赶路的,待货都卸到徐州,我再返回来与裴大人好好喝一场、叙叙旧。”
官员笑意微敛,一抬手,身后官差顷刻动身而上。
“得罪了,陆兄还是多留几日罢。”
待得一场晨雨方歇之时,陆氏南下的货船以及随船人员,均已被六处漕运司扣押,任何消息都传不出去。
两日后,曲西州。
陆府气派的朱漆大门外,沈庭央和?燕慕伊翻身下马,陆府家仆狐疑地打量这少年和英俊男人,见二人作寻常打扮,却相貌气度万人无一,且十分陌生。
沈庭央递出一枚半旧铜牌,家仆接过去扫一眼,登时一怔,恭恭敬敬道:“二位且进来稍候,小的去禀报一声。”
那铜牌是江南漕运六司的,看来陆家货船被扣留的事,府里上上下下都已听说了。
沈庭央和?燕慕伊对视一眼,进了陆府。
不过?片刻,陆家大少爷亲至,陆铭年纪不过?二十来岁,看起来儒雅温和,总是笑脸迎人。
“二位贵人请到正厅来。”陆铭亲自为他们引路,“在下不才,却也在家里说得上话?,家父今日不在,不论有什么事,二位可与我先聊着。”
沈庭央笑吟吟侍立于燕慕伊座旁,燕慕伊淡淡一笑,风流气敛去七分,竟很是端沉稳重:“陆大公子过?谦了,早听闻陆家大半事务都由你接手,可谓年轻有为。”
双方寒暄几句,自然进入正题,陆铭一个手势,家仆纷纷退下,他又看向?沈庭央,燕慕伊笑笑解释道:“这位是我贴身随侍,不需避忌。”
陆铭便笑着点点头,放下茶盏,斟酌着道:“这些天陆家的货船似乎在江南走得不大顺畅,在下诚心向?大人请教,可否指点一二?”
燕慕伊也?打开?天窗说亮话?:“陆大公子是明白人。陆家的船没有问题。船上的货,暂且说不准。”
十几艘重型甲级船,运去的都是次品金属矿和冶炼废渣,里头掺的三成却是禁售级别,细究起来,完全可以定下重罪。
陆铭脸色稍寒,却听出他话?里的余地,仍十分客气地道:“大人既然远道来了,想必仍有的商量。”
燕慕伊敛眸一笑:“江南漕运六司只是负责办事,在下也?不过?是传个话、跑个腿而已。徐州、檀州分掌三座天下粮仓,可惜年景不佳,存蓄有限,不巧又遇上汛期来得早。大家都是为朝廷办事,偶尔彼此帮衬一番,想必陆大公子不介意吧?”
此话一出,陆铭立即明白过来,江南仓廪、漕运各司的主事者,都是裴家人。如今扣了陆家货船,是要以这十几船的罪证,换陆家的粮,以便弥补江南仓廪亏空。
谁也?不比谁干净,陆铭虽然一身读书人的气质,却早见惯这等污浊,神色不动如山,笑如春风:“大人客气了,此事容在下调度一番,必能有个满意的结果。”
“陆大公子是爽快人。”燕慕伊随口道。
燕慕伊和?沈庭央是代表裴家来要挟陆家,逼着他们以粮换货船的。双方表面维持客气不撕破脸就很好了,自然不可能留宿陆家。
陆铭也深谙此理,安排二人在城中最好的客栈住下,转头就去盘算能拿出多少粮应付裴家了。
沈庭央尽心扮演燕慕伊的随侍,在陆府根本没坐下休息的机会,客栈门一关,立即躺倒在床上歇着去。
“要论识时务,还得是这富商世?家。”沈庭央把玩着花重送他的碧玺扳指,懒懒地道,“换做旁的人,早就扬言要跟裴家两败俱伤了。”
燕慕伊在屏风后刚沐浴完,隐隐水声传来,披件外袍就踩着木屐出来了:“陆家跟朝廷还隔着一个桓世?亨,本就少些底气。”
燕慕伊外袍散敞着,露出漂亮的胸腹肌肉线条,身材极好,头发半湿着披散肩头,更显那双凤目的惑人。
他坐在沈庭央身边,开?玩笑道:“宝贝儿,现在就咱们俩了,别辜负这大好月色。”
沈庭央面无表情闭着眼翻了个身,离他始终一臂远,每根头发都在对他说:请自重。
燕慕伊稀奇道:“小王爷正经过头了吧,玩笑话?都不配合?”
两人原本时常互呛互捧、彼此玩笑调戏,幼稚得不亦乐乎,沈庭央却开口道:“抱歉了哥哥,那种话?,以后我不能给别人说了。”
燕慕伊险些被呛着,一脸懵。
沈庭央闭着眼睛直挺挺坐起身,准确无误地伸出手指,将他衣襟扯得严丝合缝:“当心着凉。”
燕慕伊笑着系好袍带:“这一身美色已经不能吸引你了?”
沈庭央这时才睁开?眼,认真地微笑说:“以后除了一个人,谁的美色都没用。”
“谁这么绝?”燕慕伊来了兴致,一一细数他认为这方面可以与自己一拼的人,“辛恕?薄胤?难道是……侯爷?”
沈庭央兀自趴在软绵绵的被子上,盯着手里碧玺扳指,这一路上对花重的思念霎时一涌而出。
侯爷也会想他吗?
自己一走,他就不必花那么多时间陪着自己了,这空出来的时间里,会不会有前仆后继的绝代佳人靠近他?他会拒绝吗?
那般绝色,任谁也?都想凑近些去看清、去触碰,他真的只属于自己么?
沈庭央一时甜喜一时忧虑,最折磨的是不能看见花重,他低估了儿女情长的磋磨,简直蚀骨销魂。
“想他了?”燕慕伊看出小少年的心事,声音变得柔和?,带着点儿笑意。
沈庭央点点头,轻轻叹口气:“我太……想他了。”
“小王爷。”燕慕伊摸摸他的头,“和?你在一起时,侯爷与从前很不同,眼里都是暖的。那种眼神,我多年未见过?了。”
沈庭央转过头,趴在枕头上好奇地问:“那多年前,又是何时见过?的?”
燕慕伊被他逗得一笑:“是他去大良城那次,远远望着你的时候。”
沈庭央呼吸一滞,心霎时被击中。满心的甜,鼻腔却发酸,只因见不到他而莫名委屈,不由自责怎么越活越回去了。
“最难的不是让人笑、让人哭、让人喜欢,是让人变得有温度。”燕慕伊说,“侯爷也好,薄胤那样的人也好,遇见你之后,才算好好活过。”
沈庭央看着他:“你遇见辛恕,后悔吗?”
“当然不。”燕慕伊苦笑道,“只是很为难。”
“为什么?”沈庭央好奇地追问。
燕慕伊:“他的壳有多硬,心就有多软,我怎么忍心呢?”
沈庭央困惑道:“是不忍心喜欢他,还是不忍心伤他?”
“有时候”,燕慕伊说,“这是同一件事。”
沈庭央睡了短短的一觉,虽很疲惫,仍旧准时在半夜醒来。
平日里早起都要跟花重耍赖,此刻却半点拖沓也?无,利落地整装收拾好,换上一身夜行衣。
燕慕伊或许根本没睡,也?已经准备妥当。
走到窗边,沈庭央随手摸出几枚暗器丢入夜色中,准确无误地贴着外头几名?陆家派来的暗哨颈边划过?,深深钉入树上、墙壁上,暗哨们不敢再杵着,纷纷退避。
沈庭央和?燕慕伊迅疾如风地翻出客栈,施展轻功,如两道轻盈片羽消失在夜色里。
城中远处一间民宅内,两人跃下围墙,避开夜巡士兵的注意,进入院内。
石桌边等候着的杜广起身,向?二人一揖:“诸事都已备妥。”
沈庭央轻轻一声哨音,一团雪白从屋内飞出来冲进他怀里,南雪发出几声短促鸣音,这是在冲他撒娇。
杜广笑了笑:“小少爷的鹰有几次想飞离队伍,想必是要找你们去。”
沈庭央也?笑,指尖挠挠南雪的脑袋:“这不就来看你了么?”
沈庭央把南雪放在肩头,从袖中拿出巡察使金令,交给杜广:“大人,顺利的话?,明日就得趁他们猝不及防之时出手了。”
杜广接过?金令,讶然道:“会不会太仓促?”
“陆家在做两手准备。陆铭要想办法凑足十船粮食给我们。”沈庭央说,“陆老爷一直没露面,据线人的消息是南下了,我已派人拦截他。要趁他们再次试图联系桓世?亨之前动手。”
杜广眼前一亮:“陆铭是不是去跟江北州府借粮,但没凑够?”
沈庭央笑着点点头:“他已经替咱们探过虚实了——江北州府对陆家向来有求必应,陆铭没凑足粮食,说明此地仓廪亏空之严重。”
杜广:“那么今夜……”
燕慕伊说:“我们去找些东西。”
沈庭央:“请杜大人明早去卫署府,直接出示金令,封锁两仓,再委婉与之周旋。而后就先留在此地,卫署府的人招待您吃喝玩乐就尽情享用,替我们拖延时间。”
“小少爷是打算,紧接着去查青州两仓?”杜广未料他们动作竟这么快,“江北各州都是桓家一系的人,消息若传到青州,恐怕会对你们……”
沈庭央淡淡一笑:“陛下予我先斩后奏之权,就在青州试试刀罢。”
是夜,燕慕伊与沈庭央潜入州军尉府和?刺史衙门,带走近三年的部分征兵、纳田、州府人口黄册。
沈庭央将最后几页兵丁备案塞进肩后包袱内,倒挂金钩从楼阁顶层翻到下一层,低声说:“都拿到了,咱们……”
燕慕伊侧耳细听,示意他噤声,勾住沈庭央的腰一挪步,两人换了位置,沈庭央被藏在架子间的缝隙处。
燕慕伊倾身在他耳边道:“我去把人引开?,乖乖的别乱动。”
说罢转身没入黑暗中。
沈庭央只听楼下一阵急促脚步声刚追进来就一通混乱,显然是被燕慕伊耍得团团转,而后又被引出楼阁,有人不耐烦道:“老鼠而已,大惊小怪做什么?”
燕慕伊片刻后就又回来,拉着沈庭央从阁顶窗户翻了出去,沿路返回客栈。
这一晚上不是跑墙头就是翻窗户,二人刚在屋内放下东西歇口气,房门就被老板娘敲响:“二位客官要的宵夜。”
沈庭央一阵狐疑,这显然是在试探他们有没有趁夜离开,与燕慕伊在昏暗中对视一眼,便开口用不耐烦的语气道:“找错了,大半夜的别来扰人!”
老板娘不死心,隔着房门疑惑道:“兴许是与您一块儿的那位要的宵夜。”
怎么如此执着?
沈庭央心下一沉,忽然反应过?来,定是跟踪陆铭的暗哨被察觉了!
若不证实今晚他和?燕慕伊都没离开过?,恐怕事情就难办了。
燕慕伊与他几乎同一时刻明白怎么回事,示意沈庭央脱衣服。
沈庭央与他脱掉夜行衣,各自只剩一身白色单衫。
燕慕伊动作极快,继续脱掉上衣,上半身直接暴露在昏暗光线中,他把沈庭央的上衣扯得半松开,解了发髻,将桌上一盏清水淋到彼此身上。
沈庭央:“……”
燕慕伊凑到他耳边低声说:“得罪了,小王爷。”
说罢拦腰抱起沈庭央就去开?门。
沈庭央无语地闭了闭眼,不知该不该夸他是个人才。
老板娘的手正要再次敲门,蓦地顿在了半空中。
燕慕伊一身肌肉紧实,头发披散着,拉开?门倚在门边,将怀里衣衫不整的小少年按在胸膛上,嘴角挑起他惯有的佻达笑意。
他似笑非笑道:“送什么宵夜?没见爷正在吃么?”
他手臂护着怀里少年,两人鬓边和胸膛湿淋淋的似是汗水,可见方才交战正酣,已不是一时半会儿,恐怕这一晚就没停过?。
老板娘一双眼都快被闪瞎了,端着一托盘的宵夜,语无伦次道歉后退下。
燕慕伊合上房门,沈庭央兔子?似的离他三丈远。
燕慕伊哭笑不得,小王爷才是人才,看似与他严丝合缝贴在一起,实则从鼻尖到腰身,都精准地与他保持着三根头发丝的距离。
沈庭央压抑着声音在床上打着滚儿大笑,把袍子?丢给燕慕伊:“快穿上!”
“我家辛恕跟你还真像。”燕慕伊披上单袍,感慨万千,“只不过?你是对侯爷以外的人克己复礼,我们辛恕宝贝儿是专门防着我……”
沈庭央听了更是笑得停不下来,而后感到糟糕,这一晚上怕是睡不着了。于是起身去整理拿到手的兵丁、田亩和?人口簿册,收拾了一阵子,总算困意袭上来,草草裹着被子睡了两个时辰。
次日,杜广以江北巡察使的身份造访州府衙门,而手下随行的高手已经先行一步封锁本州两座仓署。
谕旨在手,胆敢硬碰硬的,杜广随口就是一个杀无赦。
地上滚落了两颗脑袋,皇帝派给杜广的护卫皆是悬剑阁后备人选,尤擅暗杀,州府衙门顿时老实了。
而本州两仓终于查封,杜广却没立即表态,反倒对州府种种拉拢来者不拒,一时间局面僵持起来。
陆家眼下无法让州府暗中调度粮食,陆铭隐隐感到不对劲,可惜各路派出去的信使都被沈庭央暗中拦截了,京城的桓世?亨迟迟没有给陆家回应。
次日,陆铭邀请燕慕伊去陆家,席间十分抱歉地道:“出了些意外,如今在下也?只能筹买商粮……”
一通周旋,燕慕伊终于笑了笑:“陆大公子的意思在下明白,那我们就多逗留几日,等您的消息。还请不要再来打扰了。”
说罢抬手勾着侍立在侧的沈庭央手心,神色暧昧地饮了口茶,沈庭央乖巧地往他身边靠了靠,作一副略羞赧的模样。
陆铭显然得知夜里发生的事,知道这小少年并非燕慕伊侍从,而是姘头,二人情浓之极。
陆铭十分知趣地道:“大人也?不必守在我们城中,三日后请大人来此查验运粮货船即可。”
这话?正合燕慕伊心思,爽快答道:“很好,恭敬不如从命,陆大公子且先忙罢。”
陆家和州府都被这一行人耍得团团转,云里雾里看不清真相,沈庭央却已和?燕慕伊动身前往临近的青州。
“青州刺史徐奉知出身行伍,是个硬骨头。”沈庭央一入城就直奔刺史府,“咱们没时间跟他空耗了。”
主簿禀报说江北巡察使突然到访,徐奉知脾气果然暴躁:“朝中没任何消息,哪来的江湖骗子?!”
沈庭央和?燕慕伊不请自进,燕慕伊:“金令在此,还请徐大人带路,往青州仓署走一趟。”
沈庭央见徐奉知已有犹疑,不惜再激他一回:“陆家已经自顾不暇,没机会给您传消息,还请徐大人好自为之。”
徐奉知脸色登时发寒,竟怒道:“来人!”
前门后门霎时涌入持刀带棍的兵丁,团团围住沈庭央和?燕慕伊。
沈庭央也?吃了一惊,没想到他要直接动手,不过?这也?就简单了。
兵丁握着利刃和?棍棒不断围拢,沈庭央笑了笑:“金令在此,还敢进犯?”
徐奉知喝道:“休要让这两人走出去!”
兵丁一拥而上,燕慕伊拔剑刺出一道雪亮的弧度,登时一片鲜血飞溅。
沈庭央在他喊出最后一个字的同时,跃身而起,足尖于一片刀刃尖端轻轻一点,眨眼间掠身至徐奉知眼前。
徐奉知拔刀便向他砍去,沈庭央轻盈地转了个身,衣袂贴着他刀锋错过?,继而不紧不慢抽出楚腰弯刀,于半空中狠狠一记大劈刀,徐奉知的躯干几乎被对半拆开?。
沈庭央无声落地,刀尖滴血,冷冷看着混乱围攻燕慕伊的一众兵丁,沉声道:“杂碎们,还不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