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点起了灯笼,有小桑梧的一双巧手,整座府邸花木打理得?错落有致,颇具思南六州的风情,饶是沈庭央从未去过那里,也能感受到一二。
他猜得?没错,花重待小桑梧很好,就连用膳也同坐一席,并无主仆之分。可说到底,这一切都是为了沈庭央。
三人在厅里用了晚饭,沈庭央尝到不少新鲜菜式。侯府比东宫的规矩少得?多,他便想,太子也是个洒脱的人,皇宫多多少少困住了他。
小桑梧在厅外为他的盆栽修剪枝叶,沈庭央接过花重亲手煮的茶,问道:“我父王的死,会不会也是灜西王的手笔?”
花重似乎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闻言摇摇头:“未必。于他而言,若要对手握兵权的人动手,必定会先?从吕不临和封良佐身上打主意。否则就像如今这般,陛下召我入京,用尽一切手段,处处针对的都是灜西王,令他十分被动。”
“此番既然未能得逞,他接下来想必会蛰伏一段时日。”沈庭央说。
花重点点头:“甚至会有意示弱,令陛下找不到足够的理由制裁他。”
沈庭央心服口服:“以退为进,一步一试探,出手就是杀招……真是千年的老狐狸。”
父王生?前行事磊落,即便动用手段,也都是阳谋。像灜西王这样老辣的路数,沈庭央的确头一回见识。
“离京前,你曾怀疑朝中有人勾结帕赫丹昂,联手谋害了崇宁军。”花重说,“眼下暂且排除灜西王,还有其他可疑之人么?”
沈庭央想了想:“最有动机陷害我父王的,恐怕不是武将?,而是文臣,譬如当今右丞相——桓世亨。”
老丞相杜延年回朝后,退位改任御史台,接替他的正是桓世亨,如?今与左相云颐并肩,堪称朝中两大肱股。
桓家并非半路突然杀出来的新贵,当今太后、皇后皆是桓家出身,单看?这一点,桓氏就稳居世家大族之列,地位不可撼动。
“太后当年垂帘听政,一度把持大权,如?今皇后依旧是他们家的人。桓世亨膝下无女,一直有意让族中旁支女子入东宫作太子妃。若真如?此,他们一个家族稳坐三代后位……”沈庭央觉得?这家人实?在贪心不足,一言难尽,“而我父王一直以来都反对此事。”
花重突然笑了笑,沈庭央问:“怎么?”
花重摇摇头:“你父王明言反对,碎了他的大梦,而后他又要把那女子嫁到我府上,再度被陛下驳斥,当年闹了十足的一场笑话。”
沈庭央嗤笑:“听说桓家的女儿都很漂亮,若陛下不拦着,你娶还是不娶?”
“与出身无关,不会娶的。”花重不假思索道。
“你从未打算过成家?”沈庭央听出话外之意,有点惊讶。
花重淡淡道:“我若娶妻,时局动荡之下,岂不连累那女子?”又半开玩笑道,“若娶的是你就无妨,哪怕出征,也能时时带着你,守着你。”
“你娶……我?别胡说了。”沈庭央连忙起身躲出去找小桑梧了。
是夜,右丞相府。
书房内,灯芯发出轻微啪嗒爆响,书案两侧的人面对面站着。
桓世亨负手而立,微笑道:“考虑得?如?何?太子如?今容得下你,来日继位,又岂能留你?”
薄胤站得?身姿笔挺,身上伤已恢复,丝毫看不出曾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神情淡漠地道:“大人盛情,在下深知,但太子于我有大恩。”
桓世亨垂下眼睛,不屑的神情掩盖得?一丝不露:“都说薄大人手起剑落从无犹豫,没想到,是性情中人。”
薄胤不说话。
桓世亨笑笑:“太重感情,免不了优柔寡断。年轻人,看?得?长远些。”
薄胤不曾行礼,微一颔首,转身离去。
云炼随朝廷监军、巡察使一行北上,将?要在西北留驻一年多,再回来就是明年春节了。
沈庭央和云追舒的感受都一样,小弟回家还未多久,翅膀一挥,又飞走了。两人心里很想把云炼抓回来,让他多享受享受家中安逸温馨的时光。尤其是云追舒,总觉得?格外亏欠云炼,整日像个送儿子远行之后的老母亲,长吁短叹的。
裴唐和封隐看?不下去了,把他们叫出来小聚一番。
沈庭央出门早,到临江楼附近,人群如?织,马车难以前行,他阻止了要去清道的侍从,下马车独自步行。
临江楼院落重重,华美楼阁铺陈开去,时而有琴声悠悠飘来,于兰庭玉树间缭绕着。
沈庭央从西侧进了临江楼,侍从去问过,几位好友还没来,他便四处闲逛着打发时间。
夕阳落霞铺满天际,客人都在雅间或堂内,临江楼院落间没什么人,沿途只有偶尔照面的仆役行礼问好。
沈庭央就这么溜溜达达地漫步,记错了方向也没发现,不知不觉走到一处极为僻静阴冷的偏房旁边。
他觉得?不大对劲,正要返回去,听见简陋屋中传来的一阵惨叫,不由止了步。
“楚少爷,求求您……我外婆还在家里等我……”一名少年不住求饶道。
另一个动听的声音冷道:“你这样的,我见得?多了,哪个不是教训几天就乖乖顺从?听我的话,在这儿好生?伺候人,赚了钱会给你家里送些。至于离开,就别妄想了。”
那少年绝望地道:“楚枫,先?前投奔你的同乡,都被你骗了,对不对?”
楚枫说话时自带三分风情,可语气?毫无暖意:“别提什么同乡不同乡,交到我手里的人,我一贯一视同仁,你还是尽早想通的好。”
屋内一阵乱想,似乎是那少年挣扎得狠了,随即传来一阵鞭声。楚枫骂道:“装什么刚烈无辜?裴罢戎想要你伺候,还不是你这贱胚子自己惹的!”
少年疼得惨叫,声音断断续续:“楚枫……你自己心眼儿脏!谁、谁稀罕跟你争这种……荣华富贵……”
这句话惹怒了楚枫,他厉声骂道:“你不稀罕也得?稀罕!他今儿就要你我一同伺候,下贱东西,给我识趣点儿,砸了我的场子,你活不过今晚!”
沈庭央悄声躲在屋旁一棵树后,指尖运力,往窗上弹一颗石子,旧门窗吱呀地一阵乱晃。
楚枫下意识地停了手,静一会儿警告道:“时候不早了,你自个儿算算帐吧,是死在这儿划算,还是低个头乖乖赚钱划算。”
沈庭央目送那名叫楚枫的小倌儿离开,若有所?思。
这人他听说过,是裴罢戎最宠爱的男倌儿。
裴罢戎与沈庭央的好友裴唐出身同族,但裴罢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旁系出身,只因姐姐入宫为妃,新近受宠,他才连带着在金陵城混出了名气?。
裴氏这一支旁系家族风评不佳,入宫为妃的裴氏女,手段下作狠辣。据云追舒和封隐说,云氏、封氏贵妃都不怎么搭理那女人。
而裴罢戎仗着姐姐受宠,来了金陵城后,从一开始的暴发户变成恶霸,只用了不到半年。
他比裴唐年长两岁,现如今欺男霸女、横行街头,在民间已是臭名昭著。裴唐很恶心这位远亲,两家基本彼此不认。
沈庭央先?前听说了一些事情,觉得?裴唐这样的翩翩佳公子,居然会有这种亲戚,实?在倒霉。
屋子里关着的少年,应当是男倌儿楚枫的同乡。
裴罢戎或许听说这人模样好,便让楚枫把这少年骗来,一起伺候自己。
沈庭央不由得感到反胃,很想替裴唐除掉这缺德的远亲。
临江楼是金陵城首屈一指的风雅场所,达官权贵皆是此处常客。
此间亦有做皮肉生?意的一座南馆,但姑娘和小倌儿都是自愿卖身,或是抄家罚没至此的。临江楼不会也不需要强迫良民做这一行。
沈庭央绕到屋前,发现此处没有旁人看守,可见那叫做楚枫小倌儿多半是私自拐骗良民,而后关押在这儿,“教训”得?服帖了再正大光明弄进?各处青楼楚馆。
屋子里的少年蜷在角落,沈庭央推开门问:“楚枫不在,别人会来欺负你么?”
那少年一怔,想要求救,却实在狐疑,只是摇摇头:“没别人来……你……”
沈庭央想了想,没多说什么,为他解开绳索,指了路:“从偏门走,出去后不要报官,先?去医馆买药,天黑前出城回家去吧。”
那少年手里握着沈庭央给他的碎银,想要下跪,又想问为什么不报官,却意识到裴罢戎的身份背景,必是官官相护。
沈庭央:“楚枫要你一起伺候裴罢戎?”
少年这才看?清沈庭央容貌,不由得出神,立即道:“正是,裴罢戎今夜来临江楼。”
沈庭央微微一笑,示意他快走,少年拾起地上的外袍披在身上,连声道谢后连忙离开了。
沈庭央往灯火初上的楼阁方向走去,思忖着什么,待到附近,无意间抬头看?了一眼,忽见四楼一雅间窗边立着一人,身形高挑修朗,被灯光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那人也正往下来,目光定在沈庭央身上,正是花重。
沈庭央站在院中,扬脸朝他笑起来,忽然无比舒心,原来花重今晚刚好也在这儿,约莫是与什么人应酬。
他打了个手势,便径自进了临江楼大堂,侍从引他上楼去。
一进?二楼雅间,云追舒、裴唐、封隐已经到了,屋内有一女子抚琴,裴唐身边有个漂亮姑娘同他说话。
沈庭央向那姑娘颔首微笑,知道这儿的女子多有仰慕裴唐的,知道他来,定是过来说几句话见一面,而裴唐也从不在好友面前乱来。
果然,姑娘为他们斟酒之后就离开了。
云追舒已经从云炼离家的悲伤里缓过来不少,今日最愁苦的反倒是裴唐。
“怎么自斟自饮起来了?”沈庭央见他一副借酒浇愁的架势。
裴唐捏了捏他的脸:“小王爷,裴罢戎回金陵了,若是遇见,离那厮远点儿。”
自打知道沈庭央的身份后,几位好友待他更亲厚了,又十分心疼他的遭遇,恨不得?把他领回家去,奈何太子已经占了先?机,不好再去抢人。
云追舒苦笑道:“今儿我爹回家的时候,还瞧见裴罢戎当街骑马疾驰,京师卫戍衙门已经没劲儿管他了。”
封隐咬碎了一颗脆豆子,嘴角一挑,笑道:“他运气?挺好,哪天撞到鸿阳军身上,可得好好揍一顿。”
裴唐摆摆手:“最好直接打死。”
沈庭央陪他喝过一杯,酒杯就被裴唐倒扣放在桌上了:“你还小,别多喝了。”
沈庭央就笑,他生?得?精致,身形看?起来又单薄轻盈,很容易让人产生保护他的想法。
几人又聊些别的,说说笑笑间夜幕降临了,沈庭央借故出去一趟,问过经过的一名小倌儿,而后往三楼去。
他推门进了一间厢房,手在身后把门一关,屋里正百无聊赖调试琴弦的人不耐烦道:“都说了不……”
那人正是楚枫,虽是男儿身,却身段颇婀娜,一举一止都带着别致的风情,难怪裴罢戎喜欢他。
楚枫一见沈庭央,愣了一下,打量一瞬,道:“小公子走错房间了?”
沈庭央走过去,一边四下环视:“没有,找你来的。”
楚枫觉得?他气?质不像寻常富贵人家出身,便客气?地笑笑:“找我?”
沈庭央伸手一抬他下巴:“听说你想找人一同伺候裴罢戎?你看?我怎么样?”
楚枫一愣,十分混乱。
“楚枫,你为了骗人入行,害了多少人?沾过人命么?”沈庭央好奇地问道。
楚枫心底一凉,看?着他满脸天真,却有种不好的预感:“死的几个……不关我事,我做得?,他们怎么就做不得??都是自己想不开。”
又道:“小少爷,我跟你无亲无仇,你到底何意?”
沈庭央又笑了:“你为裴罢戎找的新宠,被我放走了,难道不需要有人替他?”
楼梯、走廊上一阵喧嚣,裴罢戎推开房门,迎头一阵奇异的甜香,他长相自带戾气,关了门笑道:“我瞧瞧,今儿有没有新鲜面孔?”
香气?浓郁得?令他有些头昏脑胀,他迫不及待进?了里间,就见楚枫倒在地上,而一名白袍子小少年静静坐在床边,半怯半羞地望着自己。
这小少年的脸当真精致得过分,双眸若秋水,嘴角儿天然的弧度十分甜美,一眼望过来,简直要勾到人心里去。
裴罢戎只觉一股热火从腹下窜起,压根儿再瞧不见他的楚枫,喃喃道:“听说是漂亮,没想到这么漂亮……”
沈庭央轻轻一笑,随即又有点儿紧张地说:“裴公子,楚枫他……”
裴罢戎强忍下扑过去的冲动,看?了眼地上的楚枫,心不在焉地问:“怎么回事?病了?”
沈庭央:“楚枫嫌我争宠,威胁说,要把我弄去坐牢……我一着急,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