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医院时已经很晚。
好在病房里?还开着暖气?,又有一盏小夜灯,几个?护理机器人簇拥过来,不像是病房,反而莫名有种回到家的温馨。
松虞坐在轮椅上,不禁轻轻伸手,碰了碰一只AI的圆脑袋。本应该冷冰冰的玻璃钢材质,却因为检测到人体接触,而立刻开始自?动调温。
掌心的暖意提示松虞,这才是她的世界。她终于从九十年代黑帮片的爱恨情仇里?穿越回现代。
她在机器人的帮助之下洗了澡,但没有想到出来的时候,池晏竟然还没有离开。
他坐在窗边。窗帘被拉开一个?小角,恰好能看到窗外的一排排高楼建筑,冷酷的人造灯光交织在那张英俊的脸上。
松虞:“你还不走?”
他笑:“这么着急赶我走?”
这样一笑,更照映得他的脸仿佛也?只是钢铁的义?体,折射出某种金属般的光线。
“不然呢?”
松虞躺在病床上,半阖上眼。
她按动窗边的按钮,窗帘自?动拉上了。
室内陷入严严实实的黑暗。
但她知道池晏还站在那里?,半倚在墙上,双腿交叠,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像是黑夜里?兽的眼睛,仍然在闪闪发亮。
于是她又问:“剧组怎么样?”
他嗤笑一声。
“给他们放假了。”
松虞扯了扯唇角:“开机第一天就停工,不想个?由头的话,其他人一定会有意见。”
“放心,我让人去解释过了。”池晏懒洋洋地说?。
当然他并不太懂拍电影,也?没时间去管那些细节。
主要?还是让名下电影公司的制片团队,去处理这些琐事。
“噢。”松虞没问他的人究竟如何处理,反而又道,“那你可以?给他们一个?新理由了。”
“嗯?”
“我要?修改剧本。”
而这通常意味着,她又要?开始闭关?。
他沉默片刻,才问:“之前的不好吗?”
“唔……关?于贫民窟的细节还是不够好,不太真实。”
他笑了笑:“我记得你开机之前就天天往贫民窟跑,还不够真吗?”
松虞也?弯了弯唇:“那不一样,那时我至多?只是个?游客,看到的也?只是皮毛。”
但过去这几天的经历,才真正让她见到了贫民窟的人生百态,让她见到另一个?世界。
她想,难怪从前的创作者为了写作,总是无所?不尽其极地去体验生活。
因为真的就是真的,有过经历才能够共情。
所?以?她也?并不后悔吃过这些苦,甚至感到庆幸。
池晏漫不经心地斜睨她一眼:“真够疯的。”
仿佛听到她的心声。
松虞想,的确有人叫自?己“电影疯子”。
但她还是淡淡一笑:“比起池先生,当然是差得远了。”
“呵。”他轻轻勾唇,意味不明,又朝着她走过来。
不紧不慢的脚步,停在她身侧。
接着他倾身下来,慢慢捧起她的脸,像从池水中打捞起一轮弯月。
幽深的双眸,亦被看不见的月光,一寸寸照亮。
松虞却只觉得头皮发麻。
她想起那个?未竟的吻。
“我应该提醒你,陈小姐。”他淡淡道,“这种事情,我只允许发生一次。”
修长手指,在她光滑的下巴上游走。
情人一般轻柔的触碰,然而力度却控制得分?毫不差,根本不允许她挣扎。
松虞眨了眨眼,突然道:“放心,你肯定不会再亏更多?钱了。”
手指一顿,池晏露出个?饶有兴致的笑:“亏钱?”
她弯了弯唇,佯装无辜地说?:“剧组停工嘛,停一天就要?亏一大笔钱。”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他轻轻一笑。
但手指一松,他到底还是放过了她。
或者是因为她的脸色还是太苍白。
或者是因为他终于在她目光流转的漆黑双眼里?,找到自?己的倒影。
这已经能让他满意。
池晏撑着身体,慢慢站起来,在她头顶悠然道:“这点小钱,根本不算什么。”
“早点休息,陈小姐,之后我会让傅奇来接你出院。”
松虞歪着头,同样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因为他终于不是亲自?来了。
上次他来接自?己出院,之后发生了什么,她还历历在目。
隔天医生蹙眉看着体检报告,在松虞的催促下,勉强松了口,放她提前出院。
来接她的人的确是傅奇。他手上竟然还打着石膏,脸上也?出现了新的淤青。
而松虞发现他对自?己的态度更加恭敬,甚至于站在自?己身边时,称得上是谨小慎微,如履薄冰。
但她并不知道发生在池晏和徐旸之间的事情。
所?以?以?为这样的态度,纯粹只是因为自?己大病初愈,摔不得也?碰不得。
住院的这两天,她并没有闲着,反而一直通过副导演张喆了解剧组的情况。
从他口中,松虞得知,池晏手下的制片团队的确还算得上靠谱。
他们的处理方式很得体:不仅给全组人放了带薪假,还额外封了相当丰厚的红包。钱既然到位了,当然没什么人会有怨言。
张喆也?完全没有起疑心。
因为——陈老?师,写剧本,临时放假,这实在太正常了!
他知道松虞一向是个?很强势的导演,别说?是为了写剧本而停工,就是为了某一个?时刻的光线,都能让剧组一大帮人,原地一整天。
因为她一向只为创作负责。在她的世界里?,可从来不考虑“成本”二字。
为此松虞从前常常跟制片人吵架。而张喆作为她的副导演,其重要?工作之一,就是站在中间,调节双方的矛盾。
于是张喆不禁又忧心忡忡地问:“陈老?师,你这么随便给全组人放假……真的没事?人工费,场地费,机器租赁费,这可得是一大笔钱啊。”
松虞嘴角微翘。
“给他们放假的人,可不是我。”
张喆又傻眼:“啊?”
“你别操心了。”她甚至是微笑着,刻意模仿池晏当时的口吻,“制片人说?了,这么点小钱,他根本不在乎。”
张喆:“呃……好吧。”
完全是被对方的大口气?镇住了。
过了一会儿才又眼巴巴道:“陈老?师,如果你身边还有这种大方的老?板朋友,可以?引荐一下吗!”
松虞心想:这种大方老?板,你未必有福消受。
但她只是翘了翘嘴角:“好。”
接着又对张喆叮嘱道:“记得帮我多?盯一下演员。杨倚川演得不错,但到底是新人。你有空多?带一带他,也?让他和其他演员多?交流,这对表演同样有帮助。”
张喆连声应了下来:“噢噢,好的!”
他心中一暖,知道松虞既是在布置工作,也?是暗暗提点自?己。
因为他早已经旁敲侧击地得知了杨倚川的真实身份,这位公爵之子既身份显赫,人又好相处,只不过有点艺术家的怪脾气?。而他以?副导演的身份与之相交,当然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但他们都没有想到,最后出了问题的演员,并不是杨倚川。
而是另一个?人。
*
几天后,张喆站在酒店的电梯间里?,看着手机里?一大段令人头痛的对话,和对方油盐不进的态度,踌躇自?己是否该上顶楼去找松虞。
如无意外,他并不想打扰陈老?师,但这件事情太麻烦,他可拿捏不好。
“哎。”
他不禁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从他身前越过,轻轻按动了电梯按钮。
西装袖口露出短短一截白衬衫。暗红的宝石袖扣,贵气?十足。
张喆一激灵。
职业习惯,他对于长得好看的人总是很敏感。于是他短暂地从愁绪里?抽离出来,下意识回头去看对方的脸。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身边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此人明明衣冠楚楚,西装挺拔,却根本掩不住一身桀骜不驯的凶性。
他从未见过第二个?人,能将西装穿出这样矛盾的气?质。既像绅士,也?像暴徒。
而这个?人恰好就是他们的制片人Chase。
“叮。”电梯门开了。
张喆十分?客气?地说?:“老?师好,老?师您先进。”
同时在内心祈祷:快进去快进去,让他自?己等下一座电梯吧!
然而池晏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