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回她的声音与让她陷入回忆的声音出自同一人,她定定神,落入对方含满关切的目光,一个平时刻意忽略的问题脱口而出:“安石当年怎么会想到娶我?”
这样的问题显然出乎谢安预料,他少有地显出微愕之色,随后哑然失笑:“说出来好让你得意吗?”
因为他看上去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而且不知为何一直在笑,认真等答案的王琅不免不满:“谢安石!”
见她如此反应,谢安眸中笑意更甚,但为了防止她的不满扩大,他立时将人向怀内揽了揽,与她贴合更紧,隔了一会儿才稳住声音:“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你问,现在你终于问了,我倒说不上来了。”
不知是故意还是无心,他仍维持着先前的姿势,下巴搁在王琅发顶,使王琅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胸腔里的心跳声:“我于门第权势其实不甚在意,家中往来所见,高门未必皆可慕,寒门亦非无名士。然而听闻琅琊王氏的小娘子便在左近,我亦不能免俗地产生好奇之心,好奇对方究竟何等容止,何等人品。”
“慢着。”王琅忍不住出言打断,本能地较真挑刺:“我随阿父外放山阴时你才多大,哪里懂得男女之思,就算不想回答也编得有诚意些……你笑什么?”
即使被从后搂着,看不到对方的面容,但两人相知日深,仅从呼吸的变化与胸腔的颤动也不难判断对方的状态,王琅愈发不满。正准备挣开他的怀抱,相对争辩一番,便听他带着无限感慨悠长笑叹:“你那时便是这样,持着不知哪里来的观念自行其是,全不以他人为意。”
王琅为他话中所含的内容所慑,停下动作静在原地,听他用比常人缓慢的语速娓娓继续:“实则永嘉以来士庶普遍早婚,婚姻相看往往在子女出生前便纳入家庭考量。除了王氏那样执钧当轴的高门,联姻既要门当户对又要实权在握,次一等的士族选择姻亲的范围无疑宽广许多。对于未来齐眉举案之人,即便未解男女之事,也不妨碍勾画想象。”
这话说得在情在理,王琅无从反驳,沉默一阵,语气生硬地主动问道:“我和你想象的一样吗?”
话辅出口,她竟有些不确定,自己想听到的回答,究竟是肯定还是否定。
而谢安的声音一如既往,让人想起山阴秋日的澹澹湖水:“依我之见,能想象到世间有山山这般女子的人……”他停了停,忍俊不禁,“反正我是想不到,那么应该也无人能想到。”
王琅抿起下唇:“你这算夸人还是自夸?”
“唯据实言耳。”
“那你便继续说实话。”
谢安摇摇头,神色里半是无奈,半是纵容:“我自幼性子偏静,便希望另一半能开朗活泼些,与我互补调和。除此以外,最好能懂些玄谈,喜欢交游;门第不必高,但家风需优良;性格不要太强势,能容让于我,含纳我的任性为佳。容止风仪外人难以得见,倒也无从想象,只愿婚后彼此相偕。”
说着,他松开手臂,转到正面与怀中人四目相对,一双漆眸清亮明净:“山山以为如何?”
这次换王琅不想看他,转过头拒绝回答。
自古世俗阶层分布多为金字塔形,越向上走,可选范围越窄。女方又与男方不同,往往更倾向于高嫁。出身顶级门阀、父兄是实权派的王琅在婚姻上几乎没有选择权,算是享受高门带来的种种便利所需要付出的代价之一。
谢安笑了一声,伸手为她将鬓边的一缕碎发挽到耳后,手指顺势停留在鬓边轻轻摩挲,不舍离开,随后将声音放低放柔,递出台阶:“是我问得不好。山山那时目无余子,只待内兄格外不同,大抵没有这些俗虑。”
听他十分自觉地将过错全揽到自己身上,王琅侧目睨他,神情有些古怪:“你为何总喜欢提我阿兄?”
谢安面色不变:“是么?”
“几年前我入建康那次,明明在谈论我二人间事,你也莫名其妙拿我阿兄举例。”
“将军贵人事多,却能连数年前一桩小事都记忆犹新,安实不如。”
虽然他的语气和之前一样平淡和缓,但将对她的称呼从小字换成官职,便等同于承认了她的怀疑。
王琅略微惊讶地抬头看他:“你总不能……我与阿兄自幼亲善,江左那阵子又是多事之秋,我家手握兵权,长年立于风口浪尖,全赖兄妹相互扶持,关系不亲近才奇怪。”
谢安对她的说法并不认同,但他无意为此引发两人间的争执,于是避过不谈,顺着她的话道:“山山待内兄确实非比寻常,我亦因此起了些许争胜之心。”
“争胜之心?”
“山山看起来颇为意外。”
“我确实不明白这件事上有什么胜负可分,况且争强好胜这类词与你也沾不到边……”她蹙着眉毛想了一阵,摇头放弃:“想象不出你与人置气的样子。”
谢安又是一乐,手指揉揉她的眉心,语声轻盈如鸿羽:“苏峻之乱后,山山被征辟为司空掾属,离开父母兄长,独自一人在建康支撑门户。世人所见者,是精明干练、独当一面的王掾,琅琊王氏倾力扶持的官场新贵。观望、议论、诋毁、欣赏,皆是针对这一重身份,而非「王琅」本人。”
“我当时亦未多想,只视王掾为王氏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未来节度一方的方镇长官,直到王渊猷入京。”
说着说着,他自己也陷入回忆,眼神变得渺远:“那年淮水水面上涨,溢过河岸,素来喜爱在南郊宴饮踏青的公卿士庶多留在城内,不愿远出。我和阿万趁着天晴人少,相约登上新亭,赏看高处风景。结果正巧看到远方一支七八人的车队渡过江水,向城内行驶。”
“江南少马,公卿士庶多以牛车代步,那支车队里却带了好几匹纯无杂色的高头健马。我和阿万都有几分好奇,便让车夫不再向南出城,而是停至路边,方便探看观察。”
“不多久,便见一人越众而出,独自策马驰离车队,与城内来的一骑于江边会合。”
“两人皆着乌衣,控马行停之间从容优雅,即使对骑术一窍不通的外行也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美感。整座建康有此风姿之人屈指可数,其中喜着乌衣者非王掾莫属。”
“我内心当即明白,这必是王掾得到消息,轻骑至城外迎接自山阴来京述职的兄长。”
“早听闻王掾与王渊猷兄妹情笃,此刻不过是亲眼验证了传闻为真,不足为怪。我所没料到的是,有兄长相伴的王掾,与先前司空府中所见之王掾,风貌神采全然不同。”
“我至今记得那时受到的震动。仿佛紧密闭锁的院门忽然打开,露出从未展示在世人面前的美妙仙境。顾盼之间神光流溢,昳丽得夺人魂魄。一直到登上新亭,我还觉得精神恍惚。”
“大抵从那时起,我开始生出些异样心思,时常忍不住会想,如果换做是我,能否让王掾如此信赖,不加伪饰地流露出真实自我。”
“以谢氏当时的地位,向诸葛氏求娶尚且被拒,更罔论王氏,我这份心思无异于痴人说梦。然而司空府一直未给王掾议婚,培养方向也偏向外放方镇,断绝了与宗室联姻之路,我又觉得未必全无希望,只是需要仔细筹划,等待时机。因此不曾与任何人提过,只是找借口向阿父表述了晚婚的意思。”
王琅等了又等,半天没听到下文,不由抬头去看谢安神情:“后来呢?”
“后来的事情山山不是都知道了吗。”
王琅摇头,停顿一下,问他:“怎么不问我为什么答应?”
虽然谢安说的轻松平淡,但她知道,单单说服父亲同意他晚婚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相比谢安长久以来的付出与努力,她当年答应谢氏提亲,只出于一缕朦胧模糊的好感,与这个人各方面的条件都适合自己,以后应该也找不到更适合的选择这样的理由,不得不自惭形秽。
谢安静静看她一会,神色宁静淡美:
“只要你现在在我怀里就够了。”
王琅眼中忽然盈了泪。
毫无疑问,他什么都知道,无论她当年同意的理由还是早年对待感情不成熟的态度。
谢安低头吻了吻她的睫毛,轻抚她的背。
相拥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