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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无遗(1 / 2)


对于属下在自己性别上先入为主的误会,王琅既没有特意纠正的打算,也不怕别人揭破。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她这次携大胜而归,更捞到弘徽这条大鱼,身份公开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也不在乎早一天晚一天。

因此,面对对方狐疑古怪的神色,王琅一点解释的念头也没有,理理袖子回望山川,感受水面湿润温和的江风拂上脸颊。

“敢问郎君与王府君有何瓜葛?”

见王琅一片坦荡自然,谢尚反倒吃不准自己的判断,犹豫片刻,直言相问。他一家只有他和姊姊相依为命,这等大事上是半点差错也不能出的。

王琅微微偏头:“那是家父。”

“骗人!”

一道陌生稚气的声音在两人间响起,打断两人对话。

王琅慢吞吞把视角调低几度,果然是刚才在后面偷听的小笼包:

“你在跟我说话?”

王氏子弟多傲慢骄人之辈,王琅稍微回忆一下几个从兄的神情,态度便十成十的气破小笼包不偿皮——乱插话的毛病不能惯,熊孩子的苗头必须在没萌发的时候就狠狠打压,真石你不用谢我,下次来玩的时候多住两天就好。

谢万被她慢吞吞那一睨气得快炸毛,脸都涨红了:

“王府君膝下只有二子一女,长子在建康,次子在会稽,才不是你这个年龄!”

王琅摸摸下颌,眨眼:“你知道得很清楚嘛。”

难得在古代遇到一个智商比她还低的,王琅说起话来眉目含笑,语气前所未有的可亲。

当然,同样的话听到谢万耳中就是无可比拟的可恶了:

“冒充士族可是大罪,你要想清楚了!”

王琅六识敏锐,一眼发现另一只小笼包在后面悄悄扯了扯这只自己把自己气熟的小笼包,随后不着痕迹地松手,清清雅雅一揖:“阿奴性情直率,并没有什么恶意,如有冒昧郎君之处,还请郎君见谅。”

神姿秀彻,风宇条畅——刚才那只是谢万,这只就是谢安咯?

谢尚不掩欣赏地看他一眼,又移目看向谢万,笑语提点:

“画虎不成反类犬,王氏子弟岂是那么好冒充的。”

他这时已经明白“王郎”其实是“王琅”,也就是会稽内史王舒年方十二的三女儿。

一个家世高贵到极点的十二岁少女以五十换五百,取下了苏峻手下大将弘徽的首级!谢尚心中翻江倒海几乎沸腾,面上却没有显露出半点,三言两语转移话题,帮着从弟圆场。

王琅微挑起眉,凝着他漆黑明亮的凤眼望了望,偏头一笑:“谢郎真可谓善语之人。”

谢万听着这两人一来一往,没多久便“仁祖”、“三郎”地称呼上了,头脑中灵光一闪,恍然大悟。

敢情王府君家的三娘子其实是三郎君,因为害怕养不活才故意对外说成是女儿啊!这倒也是权贵人家常有的事情,只是一时间没想到这种可能罢了。

自以为明白真相的谢万解开心结,坐在一边高高兴兴听两人对话。

谢尚开率颖秀,辨悟绝伦,又很善于察言观色,有他在基本不用担心冷场的可能。王琅听得多说得少,但她成长的环境、接触的人物摆在那里,识见自然而然地高人一筹,每开口皆让人有所得。

等不知不觉偏移话题,谈到音律,王琅想起谢真石昔日骄傲肯定的夸赞,顿时来了兴趣:

“久闻仁祖雅善音乐,博综众艺,正巧我这里有一支前朝蔡中郎当年制作的竹笛,仁祖可有兴趣一试?”

领兵突袭还带笛子这种风雅事她是做不出来的,只不过王允之担心她下了战场心情不好,特意备了她最常吹的竹笛送至舱房,供她消遣解闷。

谢尚表情微顿,不动声色地与坐在左手边的谢安对视一眼,含笑回道:

“求之不得。”

王琅便命人取来她盛放竹笛的笛匣,打开,用白绢仔细擦拭一遍,递给谢尚。

谢尚早听家姊真石提起过这支竹笛,此刻一见,音色尚未可知,然而笛身通体碧绿,苍翠色泽几欲流动,确实是世间罕有的珍品。

抬腕从对方手中接过竹笛,目光不可避免在那只玉白莹润的手掌上滑过,谢尚手指一颤,俊脸腾地烧红。

不能乱想,快找个什么借口掩饰过去!

便听从弟谢安润若春云的声音适时响起,温和悠缓,风致翩然:“王郎君的竹笛可曾取名?”

王琅被引开注意力,移目回道:“送笛人说名栖鹤。”

谢安微微一笑:“梧桐引凤,松竹栖鹤,亦可解为声振林木,响遏行云之意,高士情思,令人遐想。”

幸好安石在。

谢尚舒了口气,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毕竟是真心喜好音律之人,将蔡邕亲手制作的竹笛凑到唇边,试了试音色后,谢尚心中宁静,迎着江风悠悠按了一曲蔡邕的《渌水》。

王琅阖目聆听,只觉笛声状似流水,又拟飞鸿,任波摇荡,旋复回皇,当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合着节拍轻轻叩击船板,沉浸在幻妙动听的乐曲之中,王琅眉目渐舒,心情也彻底放松。等到一曲终了,余音散尽,王琅蓦然发觉,整只船上安安静静,鸦雀无声,就连五音不全,大字不识的兵卒船工都在聆听谢尚的笛曲。

这是独属于东晋人的玄心与妙赏。

东晋之后,再没有哪一个时代能够拥有这样动人心魄的音乐与一往情深的听众。

王琅微觉怅然,内心泛起一种“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的莫名感伤,一种少年时代对人生、对宇宙的初醒觉的自我意识,对广大世界自然美景和自身存在的深切感受与珍视,对自身存在的有限性的无可奈何的感伤、惆怅和留恋。

然而这种感受是少年式的,尽管悲伤,仍感轻快,虽然叹息,总是轻盈。[1]

待看到谢尚轻抚管身,眼神爱惜,这抹少年时代轻烟般的莫名惆怅便随风消逝至不知名处,取而代之的是天光云影般的明快洒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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