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少好百家之言,身为四代之史。自开辟以来,未有爵位蝉联、文才相继如王氏之盛也。”
——齐梁·沈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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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地势,河道纵横,水网密布,上下行旅无论公私,皆爱走水路出行。由京都建康南下会稽,先顺江东行,道京口、曲阿、晋陵,转南下吴郡,东行过钱塘而至,水程一千三百五十五里。若按商船速度,莫约要花费一月左右的时间。
新任会稽内史王舒的座船因有丞相府手令,一路行来,诸船回避,畅通无阻,只用了十二日便抵达会稽郡治山阴。
与公务在身、行色匆匆的丈夫相比,王舒的夫人荀氏与小女儿王琅则要散漫得多。两人自京口便与座船分离,沿途走亲访友,行行止止,反倒比商船多费了十余日才入郡。
“阿母,当心脚下。”
王琅扶着母亲行走在山间,尚未加笄的墨发梳成双髻,左右各引一缕发尾柔顺垂下,长度及肩。替她引路的芳龄少女时不时偷眼觑她,悄悄模仿她走路的姿态。
这位小娘子走路甚美哩……
注意到对方迈步时动作轻缓,提步时脚跟会微微往下压,行走间一点泥水也没有溅起,少女心中暗暗称奇。
她见过山阴一些富裕人家的女子出行,走路迈步时毫无顾忌,常常将泥水溅到随从仆婢的衣裤上。相比她身后这位小娘子的容止仪态,那些以往被她认为高贵不凡的富家女们简直像山鸡土狗一样粗鄙不堪了。
王琅早发现少女偷偷摸摸观察自己的视线,心里却没有任何想要点破的意思。
百年世家,自有其长,衣食住行间的规矩礼仪便是一例。两晋时期的世家礼教远没有明清繁琐,衣冠磊落的世家子们风神潇洒,体任自然,举手投足间都弥漫着一种令观者善心悦目的优雅风度,这是王琅过去生活的时代所罕见甚至消失的。
“我看着呢。”荀氏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臂,伸手从她肩头拾起一朵桂花。本就洁白的花朵缀上露水更显晶莹,有暗香盈袖。
转动着那朵小小的桂花凝视一会,荀氏移目望向远处山川,对着簌簌秋风悠然感慨道:“月中桂子,香飘云外。建康的桂树尚未打苞,此处的桂花已经珊珊满枝了。”
这是王琅第二处喜爱晋人的地方——对大自然的深情与感知。
她族中的某位名士便说过一句极为经典的话,最能体现晋人的这一特质:“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王琅所生活的时代中,绝大多数人已经基本丧失对美的感知力,感情迟钝得近乎麻木,也就是三句中“最下不及情”的那一类。
相对而言,崇尚“真挚”与“深情”的晋人在这一点上无疑可爱许多。
“南方春早,丹桂亦然。”受到母亲好情绪的感染,王琅也不自觉地舒展眉目,对着母亲温声缓道:“若待六月荷花十里,接天映日,采莲女们唱着菱歌划船泛舟,摇碎一江月影,想必又是另一番美丽景象了。”
走在前方替两人引路的少女这时候也忍不住高兴地插话道:
“小娘子说得甚是。我们吴女唱歌的声音可和北人不同,软软柔柔,能教最坚硬的石头也化成水哩。采莲女不仅唱菱歌,还会吹羌笛,呜呜咽咽,可好听了。”
她不是很能听懂王琅两人的洛阳口音,对“采莲”、“美丽”几个词语倒是听得真切,操着磕磕绊绊的官话向两人赞扬起家乡来,最后几句说得快了,连自己换成吴语也不知道。
有晋一朝,阶级森严,一等世家与二等世家之间绝不通婚,士族与庶族间的差距更如云泥之别。荀氏对这吴地少女的插话微觉不悦,却不愿自降身份与一个庶族女子计较,因此只是冷下脸色不接话头。
王琅却喜欢她形象活泼的描述,觉得少女如山野间的小鹿般清纯灵动,换用吴语向少女问道:“不知附近哪里的荷花夏天最盛呢?”
她的吴语是坐船路上听吴人水手谈话自己学的,说得并不流畅。
吴地少女正想答话,忽然看到妇人脸上不悦的神色,顿时意识到自己一时忘形,竟在两位贵人面前大大逾矩,话语一瞬间结巴起来:
“明……明圣湖……”
她心里其实觉得荀氏的反应才算正常,对于和声软语同她交谈的王琅反倒颇感吃惊,下意识用一种非常古怪的眼光看了看王琅。
王琅被她看得一愣,绷起嘴唇抿了抿,勉强笑道:“是吗,谢谢你了。”
其时士庶间的阶级并没有到不能说话的地步,但是少女逾矩在先,王琅却主动放下身段接话就显得不太合宜了,尤其在她还用了吴语的情况下——南北世家天然的泾渭分明,南人讥北人粗鄙,蔑称之为“伧父”,北人鄙视南人为“远人”,嘲笑其“音楚”,两者间别说通婚,便连来往也是极少。
少女看向她的眼光愈发古怪起来,王琅几乎能够读出她眼神中的话语:
“这个人真的出身士族吗?竟然会主动对一个低下的乡野女子道谢!”
是她的价值观对于这个时代而言太过进步,以至于成了错误吗?
王琅抿着嘴唇沉默下来,对这个连乡间少女都视阶级如壁垒的世界终于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荀氏在一旁冷眼观察着女儿神色上的变化,内心悬挂近十年的石块总算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