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间,白天已很暖的了,凌晨仍旧透着丝丝寒气,待晨阳升上树梢,地面才有几分暖气儿。
杜氏的大嫂和侄子来的时候,草上的露珠还没有消下去,爱赖床的傅二姐正要开始梳洗,洛桦扛着一捆柴刚从后山回来,勤快的傅昭已做好早饭。
傅二姐对傅昭偷偷撇嘴道:“看见没,掐着饭点儿来的。”
傅昭捅捅二姐,“我就熥了三个馒头,一会儿你下手可快点儿!”
杜氏娘家大哥早就没了,只余寡嫂和侄子,日子过得并不宽裕,还好杜氏常接济娘家,这才能供得起孩子读书。
娘家侄儿名唤杜风,年十七,很有念书天赋,去年高中案首,正准备一鼓作气在秋闱时考取解元,整日闷头读书,万事不闻,不想此次竟忙里偷闲屈尊来了傅家。
娘家侄子有出息,杜氏自觉面上有光,叫洛桦过来认亲,“这是你大妗子,这是你表兄。”
妗子就是舅妈的意思,入乡随俗,洛桦少不得改口,但是叫一个比自己小的人“表兄”,且这位表兄眼神凉飕飕,一个劲儿斜眼瞥自己,洛桦就不大叫得出口了。
他一拱手了事,杜风两眼朝天,随便还了个礼。
杜氏招呼嫂子侄子坐下吃饭,杜舅妈不和小姑子见外,坐下便拿了个大馒头吃,杜风却有些扭捏,说自己不饿。
“到了姑家,不饿也要吃点!”杜氏硬拉着他坐在自己身边,塞了个馒头,又夹了筷萝卜丝,“读书费脑子,现下没准备,等晌午,姑给你炖肉吃!”
杜舅妈嘱咐道:“不要肥膘肉,要肥瘦相间的精五花,做红烧最好吃不过,正好让两个丫头也解解馋。”
我谢谢你!傅二姐又是一个白眼,抢在杜氏前面把仅剩的馒头抓在手里,不顾她娘眼神威逼,吭哧就是一大口。
傅昭扯她袖子,傅二姐撕了一半没咬过的给她,“我胃口不好,给你吧。”
杜氏喝道:“胃口不好就光喝稀饭,吃什么馒头!”
傅老爹习以为常,窝头默默啃着窝头,杜风却有些脸红,放下馒头只喝了碗稀饭。
饭罢,杜氏和嫂子在屋里说体己话,杜风寻到傅昭,劈头就问她:“你为何要招赘?”
他语气很冲,俨然是兴师问罪的意思,傅昭有点懵,“我爹娘定的啊。”
“他们糊涂不省事,你就该提醒他们——你我有娃娃亲!”
傅昭惊得瞠目结舌,半晌才语无伦次说道:“这、这……我怎么不知道?娘没说,大妗子也从来没提过啊。”
杜风一下沉默了,他爹在世的时候,确实提过一嘴,彼时两家都有意,但后来爹去了,家境一落千丈,姑妈虽处处帮衬,却不愿意结亲,后来自己有了功名,母亲也不大看得上傅家了。
一来二去,小表妹竟成了别人的媳妇!
他心里颇有些酸溜溜的不甘心,好像自家藤上的丝瓜,一个不注意被人摘了去。
“招赘也不必非留你在家,你二姐不行?你就是太蠢,让你二姐当傻子欺,还欺得沾沾自喜的。”
傅昭心里登时窝了火,嚷道:“我姐再不好也是我姐,轮不到你来说!”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杜风气她不识好歹,“乡下人到底没读过书,少了见识,连谁真心替你着想都看不出来。”
“那您离我这乡下丫头远点吧,省得染上我的傻气。”傅昭忍不住学二姐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走。
杜风忙拉住她,正色道:“我不与你拌嘴,说正事。我看那个姓洛的眉宇间一股戾气,恐不是善类,你们定是被他骗了,走,我和你一起找姑妈说去,将他赶走。”
“胡说什么你!”傅昭奋力挣开他的手,气鼓鼓道:“你凭什么说他?什么都不知道就乱讲,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
杜风没想到一向乖巧的小表妹竟然对他恶语相加,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跳脚道:“果然是近墨者黑,才认识他几天就变成泼妇!”
“请问案首表哥,泼妇家的饭好吃吗?”傅二姐走过来,将手中的五花肉一提,皮笑肉不笑道:“秀才老爷,遵你、娘、的、吩咐,红——烧——不敢清炖!只求您大人大量,吃了我家的肉,好歹口上积德说我家几句好话。”
杜风脸腾地红了,对上刁钻刻薄的二表妹,他从来都不是对手,嘴唇蠕动下,扔下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一甩袖子走了。
傅昭笑嘻嘻揽住二姐的胳膊,“姐,我发现就没有你治不了的人。”
傅二姐翻翻白眼,习惯性去敲妹子的头,直到她光洁的额头红了一片才住手,将肉一推,“赶紧做饭去,记着,做好了别傻乎乎地都端上来,咱们多留点晚上吃!”
“知道,我心里有数!”
探亲也不能忘记温习功课,杜风拿着书本一脚迈进屋时,正听杜舅妈洋洋得意说,“……风儿字好,逢年过节左邻右舍总是来求字,给了这家不能不给那家,哎呀,我真心疼我儿的手啊!”
杜氏啧啧赞叹不已。
虽然是事实,但总被人拿来炫耀实在不符合他谦虚内敛的风范,杜风轻咳两声打断母亲的话,“娘,我只是小有所成而已,人外有人,我还需勤学苦练才能成为当世大家。”
杜氏姑嫂自然又是一通夸,许是看在红烧肉的份儿上,杜舅妈慷慨道:“让风儿给你们写两幅字,就当是恭喜三丫头成亲的贺礼啦。”
屋檐下的傅二姐气笑了,扭脸就当笑话告诉傅昭,“外甥女成亲,几个破字就打发了?也不知这字是金子做的还是银子做的。”
傅昭也不乐意,“走,看看去,不管怎么样,咱俩就说难看,看妗子脸上挂不挂得住!”
结果她俩过去的时候,恰看到杜风脸红脖子粗地和洛桦争论。
两姐妹对视一眼,这是怎么了?
“我的字怎么不好?”杜风将手中的字抖得哗啦啦山响,急赤白脸道,“我的字,常被老师夸有‘颜筋柳骨’之风,我老师你不知道是谁吧?沈钧凌,正经进士出身,难道你一个要饭的比他还有眼力?”
洛桦负手而立,淡然道:“不巧,我刚好知道——沈钧凌,建平元年三甲同进士出身。”
他刻意在“同进士”三字上加重语气,明显知道进士与同进士的区别,杜风不由心头一跳,用狐疑的目光注视着他,“你读过书?”
“没正经进学,些许识几个字而已。”
杜风的心便落回肚子里,嗤笑一声,“那可否请您这位识字的读书人不吝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