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门长老殿中,陈隐站在大殿的正中央。
白雾笼罩的大殿穹顶极高,有赤霄门内养殖的鸾鸟和仙鹤在头顶环绕;
视线一路往上?,能看到四周的墙壁上?都雕刻着各种各样的图纹,记录着曾经的上?古大能和奇闻异事。
在这样空寂的殿中,陈隐能感觉到四周来自各个长老淡淡的压力,尤其是上?首的那位掌门。
一声怒喝骤然在大殿中响起,宛如平地惊雷。若是胆子小些的,说不定在这蕴含着威胁和灵息的吼声中便软了腿,一膝盖跪在地上?。
“贼子还不跪下!”
那声音浑厚,却饱含戾气。
顺着声音的来源,陈隐的视线在左前方的玉色长柱上?看到了一个中年修士。
那修士一身黑色长袍,端坐在玉柱之上?,背后一柄巨大的长剑悬浮在半空,瞪大的眼睛不怒自威。
几乎是一瞬间,陈隐的心中便明白这个长老的身份,他恐怕就是余关?山口中所说的那个何崇武。
陈隐微微垂眸,冲着上?首一拱手道:
“弟子无罪,为何要跪?”
何崇武没想到陈隐会直接回怼,就要怒声再言,一道温声细语如徐徐春雨,顿时将殿中气焰压了下去。
只见一手抱琵琶的美貌妇人一弹指,道:“何师兄切莫动怒,掌门并不是不分是非清白之人,若是这女娃真的有罪,也该他来责问。”
甄自远垂眸道:“宫师妹说的有理。”
何崇武一噎,他没想到这宫汝心会主动开口落他面子,更没想到甄自远还要同她一唱一和!
大殿中其余长老只看戏并不开口。
他们心中清楚,现在看似在处理陈隐的小问题,实际上?是何崇武在借机寻私仇。
何崇武脑海中想到了什么事情,他面上?浮起一丝怒色,就要开口,却被上?首之人打?断。
乾清道人的声音出乎意料得平和,不像是个手握一宗荣辱杀伐的宗主,倒像是一个普通老人。
他一双锐利的眼眸落在大殿正中的陈隐身上?,开口问道:“陈隐,你为何会在大平的魔族手中失踪,失踪的这些日子,你又去了哪里?”
按理说一个大宗门追着一个外?门小弟子苛责,是小题大做。
可两个月前,一中小门派外?出驱魔的弟子中出现了意外?。
那群驱魔的弟子本来相安无事地回到宗门,谁知几天之后,那小宗门外?门竟然出现了魔修,嚣张无比地虐杀了上?百个外?门弟子,夺走他们的魂魄逃回了魔域。
这件事在整个修仙界掀起了轩然大波。
之前出去的那批弟子也被反复检查、拷问,发现其中只有一人是出了问题的。
在众人都不清楚的情况下,那修士不知怎地就遭了魔修的殃,被悄无声息地杀了。
而?那胆大包天的魔修堂而?皇之地披上?了遇害修士的皮囊,混入了这宗门,掀起了一场杀伐血海。
此事一出,直到现在都未曾解决,那逃回魔域的魔修大肆讥讽正道无能。
在这种敏/感时期,消失在魔修作乱之时的陈隐忽然回了宗门,会被怀疑也是理所应当的。
陈隐依旧按照自己事先编排好?的说辞,但?是她心中有些不安。
她可还记得在芥子空间中,有个赤霄门的前辈与自己同行。
也不知道那前辈现在是否就坐在大殿中、用审视的眼神盯着自己。
但?当时芥子空间中有禁制,容貌看不清,声音和修为都做了处理,想来应该不会有破绽。
直到陈隐说完,没有什么漏洞。
其余长老们听?完她说的,也并未发现什么不妥之处。
曾经觉得陈隐机灵、想将她收入门下做个洒扫弟子的甄自远看着下首脊骨挺直的陈隐,心中有些唏嘘。
谁也想不到,之前那个入门都难的小姑娘,现在摇身一变成了个天才少?女。
他对陈隐很有好?感,又想卖孙平一个面子,于是开口对着上?首的乾清道人道:
“崔师兄,这陈隐在祖宗大殿上?还能保持稳重?,说明她心中坦荡;更何况若是真有什么异样,在我们这些人的眼皮子底下也逃不过?。”
甄自远说的有道理,乾清道人的修为已经到了问情大圆满,几乎屹立于中三?千的顶端。
若是连他都看不出问题,难不成陈隐还能是个问情之上?的大能?
但?甄自远也不会想到,陈隐的识海中真的有一个远超问情的上?古残魂,哪怕在乾清道人的神识之下,也不会暴露体?内的魔种。
何崇武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但?他并不打?算轻易放过?陈隐。
这显然是个刁难的好?时机,他冷笑一声,道:
“话虽如此,但?防人之心却不可无,依照我看,倒不如细细地将这女修搜魂,她有没有接触过?魔族有没有异心便一目了然。”
此话一出,甄自远便蹙眉道:“不可!”
陈隐一直恭敬垂着的眸中冷意森森。
何崇武险恶居心简直令人作呕,他这百般撕咬的做派,竟不像是个得道的长辈,而?像只令人生厌的鬣狗。
搜魂一术,光听?名?字便可知并不是什么好?事。
虽然正道人士并没有禁制搜魂术,但?这种术法往往是用在宗门中罪大恶极、拒不认错的弟子身上?,且对被搜魂之人的损害极大。
轻者会神识受损,要静养数月才能恢复;严重?的甚至可能会形同痴呆,后果?不堪设想。
若是何崇武亲自搜魂,不仅陈隐的隐秘会被一并暴露,他要是再动些手脚,还会给陈隐带来不可逆的损伤。
就算他不动手脚,元气大伤的陈隐也难以在天下大比中获得好?成绩。
何崇武冷笑一声:“甄自远,你百般包庇这陈隐,究竟是早有交情,还是背地里有什么勾当!”
甄自远白眉炸开,怒呵道:“好?你个何崇武,我不过?是不忍心看一个无辜小辈被你欺压,竟被颠倒黑白!你心胸狭隘令人自愧不如,怪不得卡在瓶颈几十年不得突破。”
何崇武这人,不是长老中修为最高的,但?却是最难缠最惹人厌的。
他心眼极小,这几十年来不少?得罪他的后辈,都被他以各种理由?针对打?压。
其中就有当时的余关?山。
因着事态紧急强闯长老堂,事后被何崇武揪着不放,说他藐视宗门规定,重?罚一通。
可这人百年之前也对宗门做出贡献,他凭借一己之力挡住了一只千年大妖,立下大功解除了宗门危机,还为此伤了根基。
因着这笔功勋,何崇武在宗门中拉帮结派耀武扬威,甚至偷偷搜刮宗门的油水,乾清道人也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其他长老虽厌烦他,但?也从不明面交恶。
或许就是因为宗门一直以来的纵容,把此人的胃口喂得越来越大。
他总觉得自己是宗门的大功臣,宗门中人都欠了自己,这百年来越来越嚣张跋扈,恨不得爬到所有人头上?去,已经到了宗门中其他长老难以忍受的地步。
需知无论多大的‘恩情’,这样大肆挥霍上?百年,都会将人的耐心磨灭。
陈隐自己也没想到,本是针对自己的一场的审判,最后成了长老之间矛盾的爆发点。
何崇武脾气暴躁目中无人,可甄自远也只有一套气死人的说话方法,专挑何崇武的痛除踩。
两人吵的不可开交,间或有想当和事佬的,或是想趁机添油加醋的。
陈隐竟然没人再关?注了。
乾清道人任由?整个大殿乱成一团,一直一言不发也不阻止。
忽然,一道无比霸道的灵息就这么直直冲入了大殿,毫不掩饰来人的嚣张。
乾清道人眼皮一抬,来了。
只见一袭灰袍的中年大汉面色不善,肩上?扛着一把硕大砍刀便冲入了长老堂。
他将砍刀往地上?一落,锋利的刀锋砸入地砖,发出“砰”地一声巨响。
孙平还没进内殿,就听?到何崇武说要搜魂,心头邪火登时烧了起来,“老子的徒弟,要管也是我亲自管!若是陈隐出了什么问题,一切责任由?我一力担当!”
殿中众人这才想起,陈隐好?像是孙平亲口承认过?的亲传弟子。
何崇武面色一僵,他在这宗门中不怕任何人,可耐不住有人比他更混。
正当这时,一直沉默不言的陈隐忽然朝着上?首的乾清道人一拱手,道:“弟子愿意自查,但?若是我师父经手恐会有不公,经他人之手弟子实在惧怕小人作祟,所以敢请掌门出手,以证弟子清白。”
此话一出,孙平先不乐意了。
他眉头一皱,就要阻挠。
在他看来,自查虽然比搜魂好?上?许多,但?也会耗费心力,完全是多此一举。
陈隐口中直言惧怕小人谋害,更是毫不掩饰地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何崇武就是那个小人,将他激的面色铁青怒吼出声。
“你算个什么东西?敢让掌门亲自出手?!”
僵持了片刻,上?首的乾清道人终于幽幽开口。
“好?,就依了你的要求。”
半刻钟后,孙平和陈隐一前一后出了长老殿。
临走之前,陈隐和甄自远郑重?道谢,她知道这位前辈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出手帮忙;
对甄自远来说,这或是只是对看好?的小辈的举手之劳,但?却让陈隐由?衷感激。
走出大殿之后,阳光曝在她的脸上?。
长老殿在内门山之上?,半山腰便处在云雾缭绕中,更何况是靠近山顶。
她只觉得烈烈的日头仿佛就在自己的头顶,烈烈地烤着她,一张本就脱力无血色的面孔更显得苍白如纸,仿佛一阵风便能将她吹到山下去。
前头的孙平皱起的眉头就一直没松开过?。
他微微侧身,看到陈隐那幅半死不活的样子,忍不住冷笑道:“现在倒是没了刚刚要求自查的气魄了?我说你多此一举,你偏要逞能!”
陈隐微微勾唇,心知孙平是在关?心她。
诚然在孙平的庇护下,就算何崇武有心要扒她一层皮也不能够,就算不查也不会有人敢质疑孙平。
但?是陈隐知道,这不合规矩。
哪怕孙平根本就不在乎规矩,也没守过?规矩,但?她不想日后何崇武或其他人再用此事中伤孙平。
更何况何崇武的怒火是冲着她来的,她不能一直躲在孙平的身后。
今日可以躲,明日后日、还有以后长久的修行一途,更多的磨难不能一直躲避,她总要自己面对。
自查,便是此事最好?的解决方法。
且陈隐还有一层顾虑。
她今日在长老殿乱起来时观察了一圈,并不能确定当日在芥子空间中的那位前辈究竟是谁。
芥子空间一行,她暴露了许多底牌。
有乾清道人亲自打?消她身份上?的疑点,以后便再也没人能在一点上?做文章。
哪怕日后那大能认出自己,怀疑自己的身份,自己也可以抵死不认。
看着明显还在气头上?的孙平,陈隐轻咳一声,拉下那幅向来沉静的样子,假装抽气。
“嘶……师父,徒儿知道错了。”
实际上?乾清道人注入她体?内的灵气十分温和,甚至比当时清云道人的手法还要轻一些,虽然灵气强行灌入经脉的滋味不好?受,但?陈隐其实没受多少?苦头。
而?棽添也没有骗她,在他刻意的隐瞒之下,别说是魔种未曾暴露,连陈隐识海中那道夺来的‘意’之力都没被发现。
搜查结束之后,陈隐还感觉到一股轻柔温暖的灵气悄然送入她的经脉,让她很快平息下来。
是乾清道人在帮她顺气。
之所以脸色如此难看,纯粹是因为排斥反应太强烈的原因。
孙平眼睛一瞪,呵道:“什么师父?!我那只是权衡之计,你这个孽徒我可还没认呢!”
说完,他又瞧了一眼陈隐。
他不知道陈隐现在在装痛苦,见她面色毫无血色,绷着嘴角从储物袋中摸出一枚丹药扔到陈隐怀中。
“补一补,现在人家都知道你是我名?下的弟子,省的上?了比斗场上?丢我的人!”
陈隐压抑着笑意,点头说了声好?。
她道:“那等?我拿下了岐台道院的名?额,是否能正式拜入师父的门下呢?”
孙平闻言,脸上?的冷漠也绷不住了,他瞥了一眼身后含笑的少?女,哼道:
“知道岐台道院的名?额有多少?人争抢么?就凭你现在这幅样子,想抢夺一个名?额,哼!”
说着,大汉抱着后脑慢悠悠往前走。
“要是你真能夺取一个名?额,认了你这不听?话的徒弟也不是不行。”
陈隐捏紧了手中的丹药瓶,跟了上?去。“放心吧师父,我势在必得!”
“满口大话!”
刚刚下山,陈隐还未打?消孙平的怒气,一道黑黢黢的影子像一阵风似的从远处猛地扑了上?来。
因为那黑影毫无杀意恶意,而?陈隐又刚刚被搜查过?神识虚弱,一时间没察觉到那影子的靠近。
等?她反应过?来时,一宽大袖摆已经糊了她满脸。
她只感觉一道大力将自己扑地往后一仰,整个人一屁/股蹲坐在地上?,人都懵了。
她脖颈上?挂了一个‘庞然大物’,此事嘴里还呜呜咽咽的哼唧着,眼泪鼻涕擦了她一肩膀,惹得她在发飙的边缘来回试探。
陈隐拍了拍肩上?挂着的‘挂件’,显然那人并不打?算松手,并且大有还要使劲儿的事态。
她忍不住开口道,“周敦恒,你给我松手。”
“我不。”少?年哼哼唧唧地一边蹭眼泪,一边指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