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东敛眸不看她,尽可能简洁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抢救你这位委托人的时候我想起你上回接王老那案子的时候问过我的一句话。”
“什么话?”
“你问我,假如那些不依不饶、非要闹事的家属有其中一个倒在我面前,我救还是不救。”
“噢,这个啊……”莫澜笑了笑,“那看样子你现在是有答案了?”
她隐约记得那是在两人都很生气的情况下问出口的。大约在要离婚那会儿,他们吵得最厉害的时候,她也质问过类似的话。只不过当时还是太年轻气盛,她甚至觉得她并不是真正想要他的答案,或者说他的答案是什么都无关紧要。
她只是气他的不理解、不体谅,他也一样。
他们都没想过假设会有成真的一天,她这乌鸦嘴,算是一语成谶了。
程东道:“我没法不救,因为已经是本能了,我没办法看着活生生的人在我面前死掉而无动于衷。”
虽然他不想承认,但有些问题她的确比他更早知道答案,不需要凭借自身临场的反应就能做出判断。
莫澜释然一笑,他问:“怎么,你觉得很滑稽?”
她摇摇头,身体又趋前一些,拖长了语调说:“我只是在想……你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是想说对不起呢,还是重修旧好呢,还是其他什么?其实我都ok的,只要你再多一点诚意,比如这个时候过来抱抱我,亲一下什么的。”
她虽然是半开玩笑的,却紧张得心脏都像真的要跳出来一样。她不知多少次幻想过他有一天能想明白,两人的立场不同只是因职业使命不同,跟人品秉性无关,跟爱不爱对方更加无关。他那么聪明,那么爱她,只要想通了,就一定会重新审视他们的关系,回到两人以前那种亲密无间的日子。
然而程东眼里却没有波澜:“你以为这样我们就能和好,回到从前?”
她笑了一下:“不行吗?”
是的,不行。程东脸上的神情已经替他做了回答。她却还是固执,执拗地等着他把话说出来。
她知道两个人彼此爱着,要向前走总不会太难,然而要回到过去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了。连张爱玲也说,爱不是热情,也不是怀念,不过是岁月,年深月久成了生活的一部分。他们在一起的岁月多到两人都无力抗争,停下来固然不行,要往回走就更加艰难了。
“你以为我们分开只是因为这个吗?”他问她,“进过监狱的人,不管他有没有真的犯过罪,你以为他出来以后还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生活吗?”
“程东……”
“我知道你现在也许很得意,我终于明白了一些你早几年前就已经看透的道理,可这并不能说明你的选择就是对的。刚才你跟钟老师坐在一起也聊了这么久,你真的以为他还像以前那么年轻吗?他的头发都是染过的,早在他被当年那桩纠纷闹的不得不提前退休的时候,他的头发就全白了。”
他一直以为一夜白头只是传说,直到看见待他如亲生儿子般的恩师在一个月内满头白霜,仿佛一下苍老了十岁。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样的心情,满腹辛酸无处可诉,因为一向坚强干练的母亲也悄悄垂泪,而他唯一爱过的女人,他最信赖的妻子,此时却站在他的对立面上,是对方全权委托的代表律师。
他劝过她的,请她不要接这个案子,即便是当时影响广泛的案件,对她的前途有莫大的裨益,也请看在他们一家人的份上不要插手。
那时钟稼禾还没有正式跟母亲结婚,但她明明知道这其中千丝万缕的联系,却仍然一意孤行。然后事态就滑向了失控的边沿,他的恩师勤勤恳恳一辈子,挽救了无数人的生命,最后却狼狈地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几乎被流言蜚语淹没。
最令人尴尬的就是她在整件事情中扮演的角色,别人刻薄起来,都说钟稼禾这么个大教授、拿特殊津贴的医学专家,一辈子未婚最后却娶个半老徐娘,得个便宜儿子,还被“儿媳”给断送了前程。
他再淡泊,也能感受到人言可畏。无论是值班、出诊还是上手术台,都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已经严重影响了他的正常工作。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甚至想过辞职,逃离漩涡,说不定一切就过去了。然而又能逃到哪里去?哪怕是回到家里也不得安宁,他跟莫澜两个人,大概把这辈子要吵的架都吵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