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想要他。”
“可,我喜欢的那个人,我要不起。”
姚盼自个儿念出来都觉得牙酸,好在她研读的这方面的话本子够多,理论经验十分丰富,一旦话说出来,就像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
她的语气极为惆怅,哀怨,“如果得不到我喜欢的人,那么其他人,不论是谁,又有什么分别呢?”
宗长殊听得有些困惑,看着她悲伤的侧脸,隐隐发觉了什么苗头,只是他没有深想下去。
说不清是不愿深想,还是不敢想下去。
他的手指微微攥起,心底那种如同被蚂蚁啃噬的感觉,再一次密密麻麻地泛了起来,他皱眉不解,却不懂是什么。
两辈子都没遇到的境况,宗长殊想要说点什么,来缓解这种诡异的局面。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错的了,花香味儿无处不在,像是潮水一般将他包围,发展到这样是因为什么,宗长殊似乎有点领悟,大概是跟身边这个人有关,她说起这样的话,竟然让他有点慌乱,有种下意识走掉的冲动,却又不放心将她一个人丢在这里。
宗长殊呆呆地站在原地,虽然外表看起来还是那么丰神俊朗,像一座冰雕一般。实际上他的喉咙发堵,笨拙得像个手足无措的木头。
“到底……是谁。”他听见自己问,声线低迷,他也不知道,他想听到怎样的答案。
“是……”
少女忽然转身,像一只迷路的小鸟,一头撞进了他的怀中。
藤蔓般的纤细手臂,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脸庞无力地贴在了他的脖颈上。
每一次吐息,都颤颤巍巍地拂过他的皮肤。
“长殊哥哥,不要问。”她轻轻地说,身体与他紧紧地贴在一起。
宗长殊僵了一下,被她胸脯起伏时的柔软触动,一瞬间,整个身体,都不属于自己了,紧绷得像被拉满的弓箭。
他猛地意识到,这个时常缠着他撒娇,跟他闹脾气,追在他后面吵吵闹闹的小姑娘……
她是真的长大了。
“长殊哥哥……”她眷恋地呢喃着,脸颊泛着红晕,去看他的双眼。
长长的睫毛颤动,两颗瞳仁纯净如同黑色宝石,闪烁着迷离的光彩。她发现,他又在盯着自己的脸走神了。
难道成了?
姚盼心中一动,她晓得这样的气氛,是最适合做点什么的。
意乱情迷这四个字,正是掩饰一切最好的借口,水到渠成,容不得他不认账。
她圈着他的脖子,轻轻踮起脚,不动声色地拉近二人的距离。
气息交织,暧昧翻滚。
宗长殊任她小心翼翼地探近,安静地与她的眼睛对望,漆黑的瞳孔,让她找到了一丝松动。
深处像是点亮了什么,粲然无比。
那是,欲望。
唇瓣,就要贴近的刹那,宗长殊忽然脸色一变,将她推开。
姚盼后背撞在树上,痛哼出声,差点骂人。
他却飞快转过身去,袖角一扬,白影晃动。只听叮的一声,一枝弓箭,深深钉入姚盼旁边的树干之上,长长的箭羽,尚且在颤动不停。
一道黑影一闪而过,看来正是刺客。姚盼勉强扶住宗长殊跌下的身体,喝令一声:
“追!”
君甜甜得令追去,姚盼转向宗长殊,看见他掩在袖口下的掌心,有血迹不住蜿蜒流下。
她握住他的手腕察看,虎口,被箭簇划出了一道长长的伤口,鲜血不断从中渗出,竟然隐隐泛着黑色。
宗长殊用力想要抽走,摇头道,“我没事,倒是殿下,可有受伤……”
却被姚盼牢牢抓住,她看起来紧张不已,快速低语道,“箭上有毒!”
话音一落,便俯下了身。
宗长殊根本来不及阻止。
他的神情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在她的唇瓣,与他的肌肤贴合那一刻,他整个人都静止了。
从来没有与人这么亲密过,柔软的唇舌在伤口上吮吸的感觉,让他想要退避三舍,却又无能为力,浑身发软,只能被她牢牢地抓在手心,整颗心脏好像都被这个人攥紧了。
从未有过的颤栗与震动。
少女满面忧虑,抬眼看他,无意识地舔去唇角的血迹。神情如同精灵一样纯净,又像妖魅一般蛊惑。
宗长殊感觉脊柱攀上了一股酥麻之感,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
他猛地闭上眼睛。
然而,她伏在他的手心,吸出毒血的样子仍然浮现在眼前:
纤细的脖子,一掌便能握住,弓起的后背脊梁突出,像只瘦弱的猫儿一般。透过后领,可以看见晶莹的肌肤。他想象到她细弱的肩颈,于是,更加不可避免地想起:
她的右肩,有一颗痣。
——而他见过的。
宗长殊唇瓣发白,脸色古怪不已。
他的脑海里,出现一道红衣的身影。却渐渐,幻化成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他那说不出口的,失神的缘由,并非因为什么美人之美。而是因为,那个红衣的身影,与一人太过相似。
乐曲一响,他便陷入了一种恍然的情绪。一瞬间,仿佛跌回前尘那绮丽陈旧的梦中。
那支舞,名为,臻王入阵曲。
乃是为纪念云環女帝而作。
云環帝姚清欢,便是从公主封为臻王,在浒关一战成名,册封太女,缔造了一代女帝传奇。
那时女帝初初登基,邀他进宫赴宴,谢摄政王栽培辅政之恩。既是宫宴,便不必带刀剑护卫,一人赴宴即可。
圣旨上如此写道。
身边幕僚纷纷劝说,这是一场鸿门宴,有去无回,自古帝王继位,功臣、权臣无不兔死狗烹,没有什么好下场。
就连宗长安也跪在他的门前,苦苦哀求他不要入宫。
可他还是去了。
大殿中央,檀香缭绕。
有舞女踏花击鼓而来,手持两柄利剑,舞如莲花回旋。
舞女着装大胆,衣不蔽体。丰润的肌肤,在一袭红纱之下若隐若现。
雪白的肚脐暴露在空气当中,乌发垂落如瀑,直至脚踝。
她戴着一枚金色的面具,一半为鬼,一半为神,鬼脸阴森妩媚,神像圣洁威严。
露出小巧的下巴,一点红唇完美。
她扮演的,正是那位杀伐果决的臻王殿下。
舞女的舞姿天衣无缝,时而妖娆多情,时而杀气腾腾。
端坐于贵客席位的摄政王,却是越看越愤怒,越看,脸色越是铁青,终于,在她含住酒杯,为一异国王子,唇对唇地喂酒时,达到了极致。
他一把擒住她的手腕,想要摘下她脸上的面具。
舞女躲闪着,却不及他身手利落,那金面猝然从脸上滑落,露出一张娇艳明媚的面孔。
预料中的面孔,让他的愤怒到达了顶点。
堂堂女帝,竟然彩衣娱宾,献媚于人,还乐在其中!
宗长殊的心口如同被大火炙烤,这就是他的好学生,他的好君王,如此荒唐,离经叛道!
他勒令她速去换衣,她却一脸无畏,甚至低声呵斥,让他滚。
被他不由分说地拉走。
她一路挣扎,谁知布料轻薄,一扯,便撕破了一大片。她的肩膀滑出,肌肤雪白晶莹,如同上好的羊脂暖玉。
宗长殊来不及回避,清晰看见,她的右肩有一颗痣。
那颗痣的形状很特别,像一朵鲜红色的菱花,充满无可言说的妖娆之气。
他被这变故所惊,手里抓着布料,飞快地转过了身,不知如何是好。
而她衣不蔽体,没有一丁点的羞恼,反倒一下子没了气恨之色。
带着笑容,一步步向他逼近,鲜艳的红唇,几乎要贴上他的下巴。
她的眼尾贴着花钿,发出细碎的红光。
像个妖精一般吐气:
“爱卿若想与我亲近,且等我下一道谕旨,自有人八抬大轿,接爱卿侍寝。何必如此心急,扯坏人家的衣裳呢?莫非,爱卿喜欢在这里……?”
她悄悄瞥了一眼,宗长殊也看到了那醒目的大字,他把她拉进的是一间祠堂,这里供奉的乃是历代皇帝的牌位,定安帝自然也在其中。
青花鼎中的香烛,散发着烟气。
宗长殊睁大眼睛,只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偏偏她还嫌火不够大,伸手搭在了他的腕上,慢慢摩挲。宗长殊脸色发白,眼前一阵眩晕。
他怒喝一声:“无.耻!”
一把甩开了她,气势十分唬人,可那只被她抚摸过的手,却在微微颤抖。姚盼并没有发现,她撇了撇嘴,转身低骂无趣。
弓箭手早已埋伏在四周,搭弦的一声轻响,听在他的耳中,格外清晰惊悚。
宗长殊的寒毛根根竖起,齿关发冷。
忽然,有人高喝一声:“宗愿!”
宗长殊循声看去,却见那红衣女子,立于供桌之前,手中举着一把弓箭。那锋利的箭簇,不偏不倚,遥遥指着他。
她歪头瞄准,笑得天真无邪:
“爱卿位高权重。”
“朕应该杀死爱卿。”
寒光森森。
他的瞳孔中映着一枚缩小的银光,带着凛冽的杀气,割风裂气而来,催断他的发丝,猛地钉在了身后的柱子之上。
宗长殊额头冷汗滑落。
说不清自己的心情,劫后余生的庆幸?被放过一马的惘然?
还是对她杀意的怨恨?
他抿紧唇瓣,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的眼中,映出那个红色的身影,一派冷静漠然。
他的目光,却时时刻刻地追索着她。
姚盼一屁.股坐上供桌,翘着腿,耷拉着眉眼,一副消沉至极的模样。
她看了一眼默立不语的宗长殊,拖长了声音,软绵绵地娇笑道:“嗬嗬,宗愿,算你走运,朕今日心情很好,不想见血。不过,说不定一会儿便不好了。爱卿如果识趣的话,就赶紧滚吧。”
古怪,暴戾,残忍,反复无常。
世人这样形容她。
后来反复回想那一天的画面,宗长殊几乎进入一个魔障,他从来不曾承认过,他恐惧着那样的姚盼,那样一个,冷血无情的太行女帝。
江家满门死在她的手中,他问她,为何连那么小的孩子也不放过的时候。
她漠然地望着他的眼,吐出四字:
斩草除根。
为帝王者,手腕铁血,他当感欣慰。
可是,他前几日,明明还看见她抱着那个小孩子逗趣,欢笑之声,传出殿外很远。
他教出了一个合格的君主,却没有教出一个人。
姚盼登基以后所做的每一件事,无时无刻不都在提醒着他为人师表的失败。
定安帝将女儿托付给他,他却一手养出这样的混账,为祸人间,生灵涂炭。
他无数次想过与她同归于尽,可是他不是一个人,他的身后还有宗家。
她是那样一个深不可测的漩涡,他在最后关头退缩了,不敢靠近一步,唯恐跳入其中,自己尸骨无存之后,还要牵累亲族。
所以他选择了退隐,不再过问这位女帝的任何事。
那是他最失败的作品。
而眼下这个,年轻的,乖巧的,知礼的,贤明的,对他充满依赖的女孩子,太行的太女殿下。
才是他一手打磨出来的,最完美的艺术品。
她会是第二个云環帝,宗长殊这样坚信着。
奇英伟才,盛世明主。
“是谁,敢让我们梨梨这样伤心,告诉哥哥,好不好?”他忍着手掌的剧痛,擦掉她唇角混着唾液的血水,眸色幽深。
循循善诱,逼问她心上人的名字,想要做他力所能及的事,比如,为她解除人生中的第一个障碍。
“长殊哥哥……”
姚盼嘴唇发抖,低下头,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表情。她声音哽咽,卖力表演:“你中毒了,就不要再说话了好不好?我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好难过,难过得像是要死了一样。”她抓着他的衣襟,眼泪掉个不停,把他雪白的衣裳哭湿了一大片。
宗长殊盯着她红着眼眶哭泣的样子,心中竟是止不住的一阵抽搐。他头一次,体会到这样新奇的感觉。
也许,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共情。
他在为她的痛苦而痛苦,他舍不得看她落泪,舍不得看她伤心。这个他一手带大的孩子,他是发自内心地疼惜着,眷顾着,宠爱着,希望她幸福快乐,希望她绽放笑颜。
无比清楚地认知到这一点,他紧紧地拥抱住她。毒素入侵体内,让意识渐渐变得模糊,积压的情感却在慢慢地释放出来。
盯着她洁白的耳垂,目光流露出一丝痴迷,还有无法察觉的爱意。
他贴在她的耳边,气息撩人,像个大哥哥那样,温柔地安慰着:
“好了。不哭,不哭了啊,梨梨乖。”
“哥哥不会死的。”
“哥哥会永远,永远陪在梨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