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完成了某个重大的任务般松了口气,下台时差点落荒而逃,跑去找了候着的班主。
新伶人是个刚满十六岁的小少年,性子腼腆又内敛,平日里还有叶怜撑场子,如今叶怜赎身离开了照仙楼,可戏班还要继续运行,只能提前把作为接班人培养的他推出来。
所幸虽然他表现得不?如曾经的京城第?名伶落落大方,但好歹唱功实在,训练这么久至少没有当场破音,应付普通人足够了。
时倦坐在二楼,隔着帘子?看见班主拍了拍那气喘吁吁的伶人肩膀,安慰了些什么。
耳边忽然有人出声道:“好听吗?”
时倦转过头,就看见那位本该日理万机的皇帝不?知何时坐在窗台上,衣摆下?条长腿踩着木地板,正抚着长长的袖袍。
时倦道:“还行。”
容许辞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楼下,若有所思地挑了下眉:“想下去见他么?”
这个“他”自然是指的班主。
时倦想了想,摇摇头:“不?用”
“为何?”
“他应该不太想见到我。”
容许辞戳了戳他的手腕,而后捧起来细细端详:“为何?”
在满桌的奏折里??待就是大半天,此刻他身上似乎也带上了纸笔圭墨的味道,像是大雨中摇摇晃晃的?片竹林,沁人心脾又厚重热烈。
时倦看了看他,也没躲开?,道:“他每次看见我,眼里都带着愧。”
后台,那小伶人正擦着头顶因为紧张而冒出的汗:“还好没搞砸。”
班主安慰道:“自然没有,以后咱们戏班可还要靠你,你就按照今日来便是。”
小伶人苦着张脸:“叶哥走了,那也是他寻到了后半辈子?的饭票。可要是倦哥还在,让他上场怎么也比我能看,怎么就偏偏轮到我?”
班主?愣。
那小伶人没注意到班主这点细微的变化,接着絮叨:“班主,您说倦哥他到底还在不在太子?……陛下宫里?他还会回浣花班么?”
时倦和容许辞的确有过?段日日出入双对的日子,京城里几乎无人不知,可就连先皇也从未说过什么干涉的话,更别提底下的平民百姓。
只是自从三年前开?始,众人便没再看到两人同时出现了。
猜测自然会有,只是碍于主人公的威慑力不?敢说出来;可这?切直到半年前容许辞继位,各种各样的言论也跟着纷至沓来。
其中最主要讨论可分为两种,?是他被锁在深宫里,真正成了那被金屋藏的娇和囚养的金丝雀;二是他的人早便离开了皇宫。
至于是主动被动,死生与否,那便不?知道了。
就像叶怜说的,帝王家无情,哪怕上?秒万千恩宠,可下?秒也可能将你打入冷宫,终生不?见天日。
班主跟着回了神,笑着道:“行了,少管这些事,他不?管在哪,总能过得很好。倒是你,有时间操心别人,倒不?如多练几句唱词!”
小伶人哀嚎一声,抱着脑袋回屋去了。
两秒钟后,他又从屏风后探出头:“班主,你为何知道倦哥他到哪都能过得好?他不?是孤儿么?无依无靠?个人要怎么过?”
班主笑骂?声,把他赶了出去。
方才叹了口气:“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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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倦在戏班一直来历成迷,可若真心想知道,也不?是没有?点线索。
而这唯一的?点线索,就被班主握着。
十年前他在大街上捡到时倦,虽然什么都没问出来,可好歹在这京城混了那么久,也练出了几分看人识人的眼见力。
从看到对方那漂亮得不?似真人的容貌和以及掩在粗布麻衣下那块晶莹剔透的玉佩时,他便知晓:时倦绝对不是什么孤儿。
就是真的因故亲缘皆断,那他也?定是曾经在阿房宫?般的环境里?待过。否则养不出来那一身如隔云端的贵气。
那种阶级差距带来的气质,光是看着便能让普通的贫民百姓自惭形秽。
那时戏班还是个草班台子,本身就没钱购置繁复的装发服饰和表演用的道具,加之长期入不敷出,已经濒临关门。
而时倦身上恰好有?枚光看做工便能顶得上普通人一辈子?伙食的玉佩。
他还偏偏失忆了。
平心而论,班主心肠其实很好,否则他不?会整天捡那些流浪小孩,甚至还愿意在自己生活不易的情况下给比他更苦的人一口饭:比如对叶怜,比如对时倦。
若是其他时候便罢了,可偏偏是那个时候。
因为他背后不仅仅有自己,还有戏班上下数十口人,数十张吃饭的嘴。
他们最大的还不?超过三十岁,最小的还不?满八岁,却都以他为轴心,满心满眼将他看成顶梁柱守护神。
时倦的身份显然非富即贵,身上却再无其他财物,而玉佩这唯一的饰物又常常以信物的作用而出现,自然不可能随意许给旁人。
班主就那样一差之念滑入了名为卑鄙的深渊。
他偷走了那块玉佩,攥在手里?时触手生温,烫得他几乎握不住。
后来的事情理所当然,那块玉佩比比他想象的还要值钱。哪怕当铺的人已经把价格一压再压,换来的钱也是他过去半辈子?都不曾想过的天文数字。
他用这笔钱解决了戏班上下的生存问题,又买来道具服装,租借场地,资源?样样砸下来,渐渐的将?个草班台子堆砌成京城最有名的艺术组织。
京城有多少人知晓浣花班,多少人知晓第一名伶,就有多少人知晓其班主的大名。
他得了所有的人心,却唯独不敢面对时倦。
哪怕后来他终于攒够钱,想要赎回那枚玉佩,却已经被告知它早已不?在。
所以他会在那人丞相府时倦谈起自己的过去时露出那般复杂的神色;会在时倦突然离开?茶楼而在太子?府?待就是数年毫无怨言;戏班那么多人里却偏偏那般护着?个打杂的闲人。
还有那个名字。
班主当年之所以给他取名“阿倦”,其实也不?过是那块玉佩上刚好刻着那么?个字。
否则,班主随口一取便恰好取中了时倦的原名?
哪有那么巧的事。
每每看到他,班主都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一面透彻的照妖镜前?,将他的陋相尽数剥开。
尤其是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每每望进?那人的眼,总是会有种错觉,就好像对方其实早便知晓他暗地里做的那些事。
可他不?敢承认。
他便也不?曾宣之于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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