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树浓荫,夏日时长,小侍女候在门口,外头有顾长老通报。
近来小侍女一直表情也是有些愁苦,约莫是随了这几?日教主的心情。前些时候,教主在她一个分神没有注意?的空儿?就闷声不响跑了,之前半点山水未显,她魂飞魄散地?以为教主任性地?开始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吓得她脸都青了,结果还没等她想出什么?应对措施来,教主就自个儿?转了回来,也不知?到底遇着了什么?,自打出去一趟之后回来,便一直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
此一刻顾长老来了,小侍女忙打起精神,只手拨开了珠帘,等着顾长老进去。倒是顾长老进去之前,脚步微微顿了一顿,秋水眼瞳看过来,却?是问的她:“教主近来,可?还好?”
小侍女忙伏了伏身?,回道:“教主身?上的伤是好得差不多了,只不过……”犹豫了一下,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近日来心绪并不佳,也不知?是为了何事。”
顾长老“唔”了一声,得了这一句提醒,便进门去了。
她进了门,见着了宋观,也没有拐外抹角,就这么?直白地?:“教主,属下这次过来,其实是有一件事想问你。”
宋观在顾长老进门的时候是正在看书,闻言也没动,他应该是心思不在书上的,但就保持着看书的姿态,不咸不淡地?一句:“说吧。”末了,补了一句,“正巧我也刚好找你有事情要说。”
别?看宋观一直被裘长老各种虐得抱头鼠窜,一副教主尊严全无的样子,但那都是早些年的事情了,近些年裘长老要打他罚他,也不会在人?前表现得太过分。
宋观这么?些年还是当教主当得不算差的,特别?是气势上,尤其是像现在这样脸上没什么?表情的时候,那模样真的还是挺唬人?。
顾长老见着宋观这么?个表情,心里头“咯噔”了一声,想着肯定?教主是知?道了无忧身?上的事情,但具体是什么?事情,教主了解到什么?程度,又是为了哪一件生气,她却?是不知?道的。
然而不管教主到底是心里怎么?想的,她此回来了,可?就必须得把这事情说明?白了,所以抬头觑了一眼教主的脸色,顾长老琢磨了一会儿?之后,依旧按照原本计划的那样说道:“是关于无忧的。”
心里过了这么?多弯儿?,顾长老开口的声音,依然是平日里非常平静镇定?的样子:“属下听闻,教主你同无忧两?个人?前些日子见过一次,可?是自从那次见过之后,你们两?个状态便都不太对劲。属下也觉得属下这的确是多事了,可?还是想来问问,这到底是发生什么?了?”
之前一直都是一副低头看书模样的宋观终于是抬头看了顾长老一眼,“顾长老你多事不多事我可?不知?道。”他选择性地?忽略了后面半个问题,只是合了手上的书,神情平静地?朝对方扔出一个“信息炸弹”,“无忧其实就是乔望舒是吗,你为什么?不说?我现在已经知?道了。”
顾长老:“……”
宋观继续淡淡道:“我就是奇怪,既然无忧是乔望舒,那他也是个男孩子,顾长老为什么?就将无忧这么?多年一直装成了姑娘的模样?”
顾长老:“…………………………”
这一场谈话刚一开始,顾长老就被出乎意?料地?炸了一脸,她简直不知?道该拿出什么?表情来面对跟前的小教主。
“这事说起来,”顾长老一脸尴尬,“很复杂……”这解释起来太麻烦,而且她也不愿意?说,只好顾左右而言他,“无忧最近情绪一直很低落呢。”
宋观说:“是吗?”
顾长老道:“教主是担心无忧是乔家的人?所以会对圣教不利吗?”
宋观没说话。
顾长老道:“恕属下多言,但倘若只是这个缘故的话,教主大可?不必顾虑。十年前教主救下无忧之后,这世上就只有无忧没有乔望舒了。便是这些年属下将无忧打扮成姑娘的模样,他也是为了教主才委曲求去地?忍下了的。属下作?为旁观者,看了那么?多年,教主在无忧心里的位置,恐怕比旁人?都要重要得多的多,甚至无忧将教主看得比他自己都要珍重。属下对此绝无半点夸大——哪怕教主是即刻叫无忧去死呢,他也绝对不会多说一句就自己动手的。”
屋内的卧香盒里焚着沉水香,那是一种极为清冽冰冷的味道,顾长老放轻了声音:“教主你还记得三年前无忧伤得特别?重的那次吗?这事无忧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可?是属下是知?道的。教主是不是每年新年的时候都会送给无忧一个玉雕的小动物?”
顾长老虚空里比划了一个形状:“那么?大,我还记得那一年是一只百灵鸟的样子。无忧那次去出任务的时候,便带着那只玉雕的百灵鸟,后来那只百灵鸟叫对手摸去了,那个对手就拿着那只百灵鸟威胁无忧说,‘你若是过来,我就将这块玉给捏碎了’。”
宋观闭了闭眼。
顾长老道:“很好笑吧,但那时无忧真的就听话不动了,那人?让他扔了剑他就扔了,那人?让他站着不许动他就当真不动了。教主你给他一年一个的玉佩,他每一个都看得这么?宝贝。我那时候就觉得,他是傻的。”
顾长老轻声说道:“其实每年一个的玉佩,这几?年下来也有很多个了,就算碎了一个也不打紧的吧?——教主,这话虽然对你不敬,至少属下是真的这么?觉得的。而且哪怕是碎了,事后若是他再向教主你来要,教主你不是会不给的人?。不是吗?可?他就是这么?傻,伤得这样重,就是为了一个玉佩,而且谁也不说,就这么?自己一个人?闷着……”
半开的窗前挂了一盆垂笑君子兰,那花叶经日光一照之后的黛色斜影,便正好映在宋观的脸上:“顾长老,”宋观打断了她接下去想说的话,光与影的交错里,顾长老反而看不清宋观此刻的神色,她听到宋观靠着椅背,声音被压得低低的,“我大概需要一个人?先静一会儿?。”
两?日之后无忧被宋观叫去了房内谈话,具体谈话内容除了当时之人?其他人?再不可?得知?,裘长老知?道之后为此还又发了一通大火,然而接下来谁也没想到的是,三个月之后,无忧竟然直接叛出圣教,对外宣布自己其实是已被灭门的那个乔家的乔小公子,乔望舒。
前头宋观和?无忧私谈惹得裘长老发怒,而这一回便该轮到是顾长老发怒了。这真是脸打得啪啪啪响,她之前还跟教主保证无忧忠心耿耿绝无二念,结果无忧现在就直接叛出圣教。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顾长老直接一巴掌拍碎了一张桌子,脸上的神色难看得连锅底都不如。
一时江湖上炸开了锅,无忧说自己是乔家的小公子,众人?并不信他。乔家的望舒公子,虽然声名并不在外,但和?乔家熟识多有走动的人?,的确是知?道这么?一个人?,哪怕再神秘,总归也是见过一面,而显然,那乔家屋里养病的乔小公子,根本就和?眼前的这位长得完全不一样。这是第一点,而除了这一点之外,还有一点,那就是无忧他当真是无论脸型身?形还是声音都像是一个姑娘,实在让人?无法人?相信他是个小公子,除非脱裤子,这是第二点。
于是一切弄得像是一场荒诞的恶作?剧一样,偏偏无忧武功高得不像话,说不过人?的时候直接一拳头将人?揍翻在地?,至今为止,还没有哪一个仗着自己武艺高强上去挑衅的人?,还依然站着没“乔望舒”被揍晕过去的。
此人?年纪轻轻能有此般武艺,着实叫人?心惊。众人?就像是看雾中花一样,看不明?白这到底是个什么?展开,而虽则大部分人?都是不大相信,却?是有一个人?相信得很,而且相信得无比坚定?,那是当今武林盟主的独子,杜承宇,杜公子。
这下可?热闹了。
尤其是杜公子缀在那自称是乔望舒的人?身?后,一副巴巴的护花使者的样子,而他的父亲杜盟主对此持坚决的反对态度,这当中关系混乱,似有无数八卦可?循,也是叫人?津津乐道,一度列为最佳饭后谈资。
之前的那一桩乔家灭门惨案之后,这江湖上的势力已是一片大乱,如今浑水一搅,便是乱势更显。
谁也没明?白突然冒出来的这个乔小公子是个怎么?回事,但因为没什么?利益冲突——他那儿?就一个人?,就算顶着已被屠杀殆尽的乔家的名号,又能如何?死者已死,又不会从棺材里跳出来跟人?争什么?。只是谁都没有想到,这个近日来新鲜出炉的乔家小公子,竟然在诸人?都没猜测出他到底这么?做,是为了什么?的时候,就那么?转头孤身?一人?地?杀上了魔教的扎根之地?!
——这人?真是不要命了,图什么?啊?
月如弓,秋夜白霜,圣教这一个晚上嘈乱的一片。远远的就能看到山上火把燃起,像鬼火粼粼。这一片的闹腾里,宋观顶着安坐在房中的假象,倒是不慌不忙地?趁乱溜了出去。也亏得这几?年磨练,他的身?手毕竟也是很好的,至少让他没惊动旁人?的,就这么?打晕了平日里,那一干一直不露声色不近不远地?跟在他身?后的影卫。
宋观在等。
他一直在等无忧。
为了能让无忧相对一路不至于太艰难,他还想尽一切办法,在之前的时候,就找了各种各样无可?辩驳的理由,把顾长老等一系列武力值比较高的人?给外调着调开了此地?,但是裘长老还在教中,不过这不是宋观不想调开他,而是没办法调开。
裘长老一直都坐镇在教中,似乎自打宋观出生之后,便一直留在教中,再没离开过一步,对此宋观也没有办法,倒好在之前无忧离开圣教的时候,他就早把事情都计划好了。
他在那时,就已经和?无忧约好了再次见面的地?点,不是什么?很偏僻的地?方,就是相当冷清,平日里都没有什么?人?去,也无人?打扫,常年下来,那地?儿?便成了一个积灰布满了蜘蛛网的房间?。
点燃了蜡烛,又点上了一炷香,这香燃得极慢,一点点地?烧成灰,月上中天?的时候,宋观终于等到了无忧。
年久失修的房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向里推开了,这房间?积灰太重,哪怕是一点小的动作?都会带起大片的灰尘,它们仿佛是蛰伏许久的什么?有生命的个体一般,被这个动作?惊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形态,“腾”地?一下就这样扩散在空气里。
外头一轮弯月似弓刀,背向月光立在门口的那个人?,让人?一时间?先瞧不见了脸上模样,可?是身?上的血腥味极重。
在这满是积灰的地?方,那血腥味伴随着空气里数不尽的尘埃,简直催生成一种新的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无忧推开门,他推开门的动作?很轻,其实他才在门外的时候,宋观就知?道他来了,因为他一路杀过来,呼吸声紊乱地?难以平复,即使隔着门,也依旧能轻易地?让人?察觉到。
无忧在外面站了多久光景,宋观便也就在房间?里等了多久光景。等呼吸声终于平复下来的时候,无忧推开了门。
月光如瀑布一般倾泻了人?一身?,无忧看起来同之前离开圣教时并没有什么?区别?,他的面容依然还是当初秀丽到了极点的模样,像沾着露水新开的桃花,这个样子谁会相信他不是个姑娘呢?
也许是光线的缘故,披着月光而来的人?的眼睛看起来那么?明?亮。宋观甚至注意?到无忧推开门的时候,似乎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这么?些无关紧要的小细节,他为什么?还要注意?到?
“你来了啊。”宋观说,“可?是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屋内只点了一根蜡烛,光晕如此暗淡,宋观起身?的时候,无忧一度有种对方是从淤积的光阴里起身?的错觉,他看着宋观平静的面容,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宋观解释说:“我服了毒,发作?时间?,大约是服下毒/药后的,这炷香燃尽的时间?,我估算着你过来这里肯定?是不需要太久,就选了这个,你果然这柱香燃尽之前来了,没有让我失望。不过剩下的时间?并不多了,有些事情……我想有些事情,我必须得告诉你。”
长剑“当啷”一声摔落在地?上,无忧就这样怔怔地?看着宋观。
宋观喉咙发痒,想咳嗽,但是这样会影响他说话,他想忍下,可?是咳嗽这件事忍得久了,之后反而会反弹得更厉害。所以他终于压制不住,用袖子捂了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咳完了一嘴的腥甜味道,放下袖子一看,果然都是血。
宋观不经心地?抹了一下嘴边的血迹,有些苦恼地?想着要是咳得这么?厉害,一会儿?可?怎么?说话。他想着想着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对着无忧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用一种很温柔的语气说着:“你站太远了,过来点,我就把事情全都跟你说了。”
无忧茫茫然地?走过来,像一只牵线的木偶一样,跟随着宋观的指示走到了宋观跟前。他下意?识地?握住了宋观的手,入手的一片冰凉,宋观又开始咳嗽了,无忧他自己身?上血腥味那么?重,两?处叠加在一起,一时辨不清那到底谁是谁。
可?是这一片厚重的血腥气里,宋观身?上的那一味熏香,十分清晰地?钻进了人?的鼻子,无忧像是惊醒一般,用力地?抓住了宋观的手,他没有问对方为什么?服毒:“宋,宋观……我带你去看裘长老,他肯定?是有办法。”
这是他第一次当着他的面叫他的名字,谁又想到竟然是这样的场景之下。
无忧不等宋观说话,他的手搂住宋观的腰就要将人?抱起来,这时候宋观制止了他:“没用的,这药吃了,大罗神仙也救不回。这是已故的前任教主夫人?,留给自己儿?子用来制衡裘长老的药。天?下剧毒,仅此一颗。就是裘长老自己吃了也没有办法,他又有什么?办法救得了我?”
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这样近,几?乎说句话的气息就喷在对方的脸上,宋观借着这个姿势按住了无忧的肩膀:“你先听我把话说完。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候的事情吗?你是不是因为这个很感激我?其实我想跟你说的是,我当时想救的并不是你,是我把一切都弄错了,我救错了人?,如果我当时知?道你真正的身?份,如果我当时知?道你是乔望舒,那我根本就不会理会那些事。我把一切都弄错了,我想救的是另外一个姑娘,可?我救了你,这些年对你这么?好,也是因为我以为你是那个姑娘……”
说到后来又咳嗽起来。
无忧怔了怔,说:“我不知?道这些,也不需要知?道。我只知?道,你救过我两?次命。”
宋观咳嗽着笑了起来:“你还真是……”他摇了摇头,伸手摸上了无忧的头顶,就像过去那么?多次一样,有一种刚刚好的力道揉了揉对方的脑袋,明?明?是这么?亲昵的动作?,可?是说出来的话却?这么?伤人?,“可?是我很后悔。我很后悔你知?道吗?”
宋观轻声说:“我一直在后悔,我怎么?就救人?救错了,救成了你?自从知?道你是乔望舒之后,我就一直晚上睡不安稳。每一天?都是那么?后悔,我在想,那个姑娘,那个当年没有被我救到了的姑娘,她可?该怎么?办呢?她还好吗?她现在是在什么?地?方?她本来可?以像你这样的,我把她救回来,我会对她很好,如果她也想要每年过节的时候有一个小动物的玉雕,我也会给她,她想要什么?我都给她……”
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因为无忧用手捂住了他嘴巴,可?是捂也捂得不用力,甚至宋观还感觉到了对方的手一直在颤抖,宋观觉得自己可?以轻轻松松地?将对方的手挪开。
他握住了无忧的手,那一双白皙的,纤细的,像是女孩子的手。
宋观低下头看着无忧,他坐在椅子上,无忧就这么?靠在他的腿半跪在地?上。
这一刻无忧没有说话,可?是看着他的眼神像是在求他别?说下去了,那样原本明?亮的眼睛,宋观一时间?有些说不下去,他顿了一会儿?,才温声说:“你看,我们原本是死敌,你应该恨不得一剑杀了我才对。就像今天?晚上这个样子,你是乔家的小公子,乔家灭门了,你来复仇,哪怕是拼着一身?修为半废,你也要杀掉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宋观又是一阵咳嗽,他按着无忧肩膀的手,因为这一阵咳嗽收紧了些,停了之后,声音有些哑,却?依然温温和?和?的,连眼神似乎都是很温柔的样子:“你知?道我之前为什么?让你这样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