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隋番外?蜻蜓
【不用醒来。也就不用知晓时日长久。】
——小哥哥。小哥哥。外?面真的好冷呢。我觉得好冷啊。
这样的濒死之际,血肉被烧成灰的温度里?,恍惚的错觉之中,他仿佛又听到了唐宋当年?拉着他手时轻轻低语的那句话。他仿佛又听见。仿佛。于是便也就真的觉得有些冷了。明明骨血都快要在这瞬间极高的温度里?沸腾,可?他真的便觉得冷。脑中一片紊乱里?,那些破碎而不连贯的画面,是他离开这个世间的最后记忆。
可?有那样一瞬的倒错感,他陷于剔骨的严寒之中,而截然相反的是外?头?蒸腾的温度,连时间都沸腾高温,两?厢极度的撕扯之中,他已辨不清到底是幻觉又或是真实。一切都似在荒诞地溯流而回,仿佛他又回到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时他和?唐宋隔着墙角的栅栏,外?头?明月如冰,是初秋的夜。雾气深重,秋夜寒凉,他和?唐宋隔着栅栏偎依,他攥着唐宋的手。屋外?月光洁白明净,是幽幽的清明。他听见唐宋声音极轻地对他说?:“小哥哥你拉住我的手呀,你拉住我的手,我就不冷了。”
是不是都是错觉?其实后来的一切都尚未发生。他这一生到底是算长还是算短?回忆的时候竟有些茫然。人生的时间线断裂成这样清晰的两?部分,一半是无忧无虑的童年?,一半是被滞留的岁月。
他很少回忆,真的很少。
年?幼时他也曾是父母最为宝贝最为令之骄傲的孩子,但后来一切都发生成截然不同的模样。他在少年?时期常被母亲反锁在房间里?关禁闭,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有时候会是因?为一句话,又或者仅仅是一个眼神的触怒。
他的母亲不会打他,因?为这样的行为对于她的教养来说?也实在过?于失态。她只消将他关起来。没有窗的屋子,没有灯,只有紧闭的大门。白日里?还能从门缝间看见微弱的光,到了夜间便是漆黑的一片。
时间在死寂的黑暗里?凝固得让人窒息,在这个狭小的房间,一分一秒的时间都变得难捱。他原先最初的时候还会哭,次日见着母亲只求着不要再将他关起来,他说?他一定会好好听话。母亲低头?看他,片刻后伸出了手轻轻抚摸他的脸。动作那样温柔,连声音都是轻软的,面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意,只是手指温度冰凉。
她这样说?:“我怎么?会生下你这样的怪物。”
没有音调的语句,浮于假象的表情。不是问他,也不是自问,只是一句陈述。那触摸在脸上的手指冰凉温度,也比不上母亲审视过?来的目光让人刻骨寒凉。
年?少时,他总想着一定是自己做错了事,惹得母亲不高兴了,才会如此,所以他想着要改正。后来才发现,于母亲来说?,他本身就成了一个错误。
如果他本身就是个错误,那又要如何改正?
他在被确诊得了那个病之后,就成一个对他父母来说?不显眼的污迹——随着时日渐长,旁人都在都在长大,旁人都在老去,唯有他的那张脸依然还是当年?的模样,不变得让人觉得恐怖。就仿佛他在十二岁那年?就已经死去,留下的不过?是个不老不腐的尸体标本。
二十岁生日的时候,父亲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小孩子。父亲说?,这是唐宋,你弟弟。
那个小孩子站在他父亲身旁,低着头?,等?抬头?看他的时候,便是个有点惊讶的模样。而他神色没有波动,大约是因?为对这一切事情一点都不在意。其实两?个人在今早的时候,就已经见过?,只是大人们都不知道。
对比于他淡漠的态度,母亲失态到那时回房间之后竟然动手打了他。仿佛痛苦至极的表情,先落下来的是眼泪,她将无可?宣泄的感情都归结在他身上。母亲说?:“如果不是因?为你……”
如果不是因?为你。
都是因?为你。
父亲和?母亲感情破裂的原因?有那么?多种,他是作为点燃其中诸多因?果的一个导火索。但母亲将这一切都归结于他。在反复想起自己这一生不幸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她都会将这一切归结于他。
于是她在父亲面前维持着对一切不在意的表象,在他跟前的时候总归是歇斯底里?。只是她一生都是如此矜骄的模样,便在他跟前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也是带一种自持。她将他关禁闭的时间越来越长。黑暗侵袭,他被封锁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这个房间他摸索这样多次。永远的都是两?步宽三步长,时间凝固到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
可?是因?为唐宋,所以有了不同。那个孩子叫他小哥哥。那个时候唐宋只是个小孩子,永远都是欢喜快乐的模样,笑起来的时候眉眼都弯起来。其实最开始的时候,他并不喜欢他,对着唐宋的时候,他多半是视若无物的态度。但那个小孩子似乎从第一次见面起,就对他有某种依恋的好感,总是想要更亲近他一点。
哪怕是被他不耐烦得推倒了,磕破了膝盖,仍是不与旁人多说?一句地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他对此无动于衷。漫长的岁月里?,他已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一件事——不把任何人任何事情放在心上。仿佛这个世界只有两?部分,他自己,还有除了他以外?在世界上的所有一切。如果不在意,也就无从谈起伤心。但那个小孩子总是锲而不舍地想要接近他,跟在他身后叫他小哥哥,稚嫩的声音叫得人心烦意乱。
他那么?烦他,直到那个晚上。那个同过?往许多个日夜一样的晚上,他被母亲关了禁闭。无从得知时间的流逝速度,他只是在黑暗里?拿着笔,因?为看不见,所以往墙上做一些没有意义的涂鸦。可?是一侧的墙面被人敲响。一下连着一下,这样清晰。
黑暗隔绝,那击打的声音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他寻着那声音一点点挪移,把墙角的那堆杂物全部拨开之后,他看到一角栅栏那里?透过?来的一些微亮的光。
“小哥哥?”
很轻的低唤,像是怕惊动他人。栅栏外?的唐宋低着脑袋看过?来。洁白月光倾泻在孩子笑得弯弯的眉眼上,十岁孩子明亮的眼睛,没有丝毫阴霾的瞳孔,那是不知岁月长久的天真。
这算不算是一场劫难?算不算。那张笑颜,连同那晚撕裂了他整年?少时期黑暗的月光一起,成了他魔怔了一生的劫数。他曾在那么?漫长的岁月之后,第一次重新去牵另一个人的手。他握着唐宋的手那么?用力?,仿佛一个孩子拾捡起一块不属于自己的糖果。他在害怕,一直一直的,总是担心在未来时候不知何时会发生的失去。
两?人那么?多日夜隔着一面墙和?栅栏偎依,唐宋裹着毯子团成一团小声的同他说?着话。
天气渐冷了,呼出来的鼻息,在空气里?凝成白白的一小团稍纵即逝的水汽,唐宋被冻到鼻尖都是红红的。
他让他回去,但这个小孩子固执地说?“不”,见他表情凝了下来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挨挨蹭蹭过?来抓住他的手,小小声地说?:“小哥哥。”看他不说?话,便蹭过?来撒娇,“外?面真的好冷呢。我觉得好冷啊。”他想把手抽回,但对方抓得实在是太紧了。
对方握住他手的模样就像一只护食的小动物,表情也像是一只围着主人团团转的小狗,却委屈地被狠心的主人一脚踢到一旁,“小哥哥,你拉住我的手。”小孩子眼巴巴地看着他,还吸了一下鼻子,这样说?,“你拉住我的手,我就不冷了。”
后来父亲死了。一场车祸。那时的他尚未得知父亲的死讯,母亲便已经派人将他送上了车。到了机场的时候,他才知道父亲死讯,而母亲要将他送去国?外?。他在国?外?待了四?年?,母亲不许他回来。他想要回去,但是不能,因?为母亲不许他回来,他冲动地逃跑过?一次。
那时万事仅差一步,他只在过?海关的时候被扣留下来。那班航机起飞的时候,他便隔着玻璃看着。身后是那些母亲派来的在国?外?就一直跟着他的人,他站在夜间灯火通明的机场,有种茫然而无力?的感觉。可?也是这次他知道,如果没有相应的能力?,一个人又怎么?能达成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那四?年?他过?得很辛苦。有那么?多东西要学习。母亲在家族中,并不是所有人都听她的话这样一个存在。他这样想着,如果他身上有家族所需要的东西,如果他能给?家族带来足够的利益,那么?他也是会成为有话语权的人。至少不再是个无足轻重的存在,不再是个被人随便决定去留的存在。
那时他总恨不得将时间一份掰成两?份来使用,连多睡一会儿都会觉得浪费可?惜。他常常累得趴在桌上便这样睡着了。虽然辛苦,可?日后回忆起这段日子,他总是能感到心里?头?那轻轻膨胀出来的微涩的甜蜜。因?为有人在等?他。他和?自己说?,有人在等?他。隔着山长水远的,有个小孩子一直在等?他。
等?他再见到唐宋的时候,已是四?年?之后。当年?跟在他身后黏着他的小孩子已经抽芽长高,面容也有了少年?青涩的轮廓。甚至个子也比他高了。他一时有些恍惚。眼前这个人这样熟悉,这样陌生。
隔着一张茶几?,四?年?后的唐宋抬眼望向他,眉眼依旧带笑,只不过?有什么?已经不一样了。他知道的,可?是他一点都不想承认,仿佛自欺欺人地能掩盖过?所有的一切。
唐宋站起身,而后微微弯下腰,是个鞠躬行礼的动作,然后笑着对他说?:“大少爷你回来了。”
这样疏离而陌生的语气。
他的唐宋呢?
可?是他的唐宋呢?
那个笑着喂他粟米糖果的唐宋,一直喊他“小哥哥”的唐宋,被他们藏到哪里?去了?
他忽然感到一阵巨大的恐慌。
面前这个少年?人带着笑容的神色仿若他的母亲,是一种笑意未达眼底的虚假。他把人推开,转身离开的时候连回头?一次都不曾有。
心里?头?好像挖空了一块的无措。
他如今已经有足够的话语权,有足够的实力?,他的母亲现在已不能再随便将他关入禁闭,甚至与他说?话都要略带斟酌。可?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他回来的理由从一开始便是唐宋。他一直在找唐宋,一直。但回来之后却发现他要找的“唐宋”,却是早就不在了。
次一年?他的生日,他酒量浅地喝了一杯啤酒便已经有些醉。醉意微醺里?,他让人把他送回家。是那个曾经的家。那么?多年?过?去,院子后面的一个隐秘的破损口始终如当年?一般,可?容一个孩子通过?。他钻过?去,有些恍惚。微凉的夜,似乎所有血管的走向都在这个更深露重的夜晚暴露无遗。
有树叶擦过?他的脸颊,留下一片冰凉的露水。而像过?去曾经的那么?多次那样,他打开侧门往自己的房间走去。醉酒之后的他有些头?重脚轻地推开门,大厅里?有些声音,狼藉的一地,被人随意丢在门口的鞋子。那些家具横七竖八地倒翻在地。有白色的长长帘布被人随意丢掷在二楼,滚落开了,便从二楼栏杆的细缝间垂落下来,一直垂至大厅。从他这个角度看去便恰好遮住了那些声响动静。
那样暧昧的声音动静,他知道是什么?。但他不想知道。大厅里?的灯光打得昏暗。垂落的白色帘布被昏黄的灯光穿透,勾勒出后头?交叠在一起的两?个人影。肢体的动作被错位的光影放大,空气里?漂浮着一股让他很感到恐惧的味道。他踩到了地上的杂物碰跌了桌上的花瓶。瓷器摔在地上的碎裂的刺啦声响彻大厅里?,而帘布背后的那两?个人恍若未觉。
他走过?去,越过?这一地狼藉,然后他看见了唐宋。那个如今已经长成少年?人模样的孩子,被一个陌生的男人摁在宽大的沙发上。
即便亲眼所见,他还是不能相信。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恐惧和?害怕混杂着不可?置信,席卷而来,凝汇成一股冰冷冷的寒气罩笼住他。
那双眼睛染着迷离情绪,没有焦点,两?人的目光交汇,唐宋望着他,也只是望着他,目光不带任何意义。或许是无意,又或许是故意,即便做着这样的事情,少年?的神情依旧带一种很难形容的天真意味。
他看着那一双恍若深情迷蒙的眼睛,只觉得浑身都冷,酒意一下全部都醒。
那个从少年?身上下来的男人告诉他:“我是唐夫人花钱聘来给?小少爷‘上课’的‘老师’。”只这一句话,他已差不多将这荒唐事推算出了大半,嘴唇颤了颤,终归什么?都没说?出来。
只是有什么?情绪在胸腔内横冲直闯的,他将唐宋从沙发上扯起来,少年?还未从之前激烈的余韵中缓过?来,腿都是软的。他愤怒到想要杀人。那胸腔里?涌动的激烈情绪,将他冲击得头?脑发昏。而他抬眼看他,眼神朦朦胧胧像弥漫着一场终年?不散的大雾。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对自己笑了一下,笑得漫不经心的,像有一些讽刺戏谑的意味。
外?头?的夜色浓黑如研磨过?头?的墨,天际残缺的月,亮得刺眼。
他最终把唐宋带走。
少年?裹着大衣坐在车子的后座,面上是有些心不在焉的笑容:“母亲一会儿还要来‘检查功课’……”
他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少年?。偏偏之前在外?头?沾染在头?发上的露水在此刻顺着他的发丝不偏不倚地落下,顺着脸颊滑落,倒像是一道长长的泪迹了。唐宋看了他半晌,许久,伸出一只手在虚空里?比出了一个擦泪的动作,两?人肌肤未触,谁都没有言语。
他和?唐宋相处的接下来这段日子,最初的时候唐宋总是叫他“大少爷”,后来在他的许意之下,便改叫他哥哥。可?是“小哥哥”这个称呼却像是被人忘记,是无人提起的岁月经久。
他将唐宋带走的这段期间母亲来找过?他很多次,都被人拦在了外?头?,没有见到他的面。后来他母亲在公司里?闯进了他的房间,四?年?的时间似乎并未在女人身上留下痕迹,她的面容仿佛依旧。
唐夫人指着他的鼻子,合了门,即便情绪不稳定到极点,仍是这样一字一字极其清晰地轻声对他说?道:“我就知道。”她说?,“我就知道,你爸的这个私生子就跟他妈一样不要脸!”唐夫人声音里?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恨意:“你爸当初迷那个大的,现在你就迷这个小的。你们父子俩都是一路货色。”
那天晚上他回家,唐宋仰躺在沙发上,面上盖着一本书,电视机开着里?头?节目变换。他走过?去在一旁静静站了一会儿,然后伸手把覆在少年?面上的书拿下。他伸手摸摸唐宋的脸,手指触摸之下,那柔软的肌肤。
少年?的眉目依然能还出往昔的影子,他伸手没有目的地摸着,从眉心开始,顺着眉骨落到脸颊。他有些出神,他一直企图从这张五官已然长开了的脸上,找出当年?那个会喊他“小哥哥”的孩子的影子。
其实唐宋在小的时候更加好看,是一种精雕细琢到了极致的漂亮,如今长大了倒显得寻常了许多。他忘记谁说?的了,也许是电影里?的一句台词,又或者是书里?的两?三句子,但他一直记得。长得好看的人多半福薄是非多。他摸着唐宋的脸,空间里?充斥着的是电视机带来的冷冰冰的光线,对于人的容貌他从来都没太多的在意,唯一仔仔细细看过?的,便也只唐宋一人。他凝视着手掌下的这个人的睡颜,唐宋长得没有以前好看了,他想,这应当是好事。
电视机喧闹的声音中,他握住少年?的手,那是双有些冰凉的手,他想起很多事情。以前的时候他们也是这样偎依,这个孩子那时候总有说?不完的细碎话语,他在孩子细声细气的说?话声里?,枕着孩子的腿闭上眼,仿佛一梦睡去,再不知岁月长久。那时候他便是当真这样觉得,如果是和?他在一起,如果是和?这个孩子在一起的话,哪怕是在黑暗里?也没有关系,连光明也变成了无关紧要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