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署杂记》中记载:五月女儿节,系端午索,戴艾叶、五毒灵符。
转眼花明柳媚的春天便到了尾声,五月初五的那一天,虽称不上骄阳似火,也有了几分炎热的夏意。
前一天,阿笙特意准备好了檀香,放在清茶里面浸了一夜,清晨晾干后合着白附子一起,放入燃香小炉子的隔火片上。
不待一会儿,那香炉燃烧出缕缕细烟,清淡微弱的茶味伴着若有似无的药香弥散开来。
倒也真是应了端午节的景。
用过早膳的崔姑母与她闲聊:“上次不是和你说那阿锄和百叶的婚事吗,之前两家眼看都要结两姓之好,却不知为何,没了下文,我这想添点妆都不成了。”
何止啊。
百叶一家虽称不上富裕阔绰,可她的爹娘也很疼这个女儿。听完百叶叙述完整件事情后,立马和阿锄他们家断了往来不说,还在交熟的其他人面前很是愤懑地抱怨了一通儿。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虽则百叶的爹娘不知情阿锄还是个杀人犯,但他已经有了心仪的女郎,还四处勾搭别的姑娘的事情也已经臭名远扬了。
更有甚者,虽则百叶爹娘知晓分寸,没有点名道姓直接将双桃的名字说出来。可有了解当年过往的好事者,光从两三句寥寥描述中,便猜测出来这女郎可能是双桃了。
唯有回到老家的阿锄娘不觉,直到她的邻居突然登门拜访,意有所指地说了几句嘴,阿锄娘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听邻里乡亲们说,那几天臭骂声不绝于耳,便是见惯泼妇骂街的村里人那几天也要避开他们家走。
便是崔府里头的人,现在也多多少少听到风声,也默认阿锄和双桃可能是一对的事情了。
当朝民风开放,两个人都不是什么小姐公子,再加上很多人并不知道中间还有百叶的事。不少双桃之前交好的低等的丫鬟还在暗地里头向双桃道喜呢。
这可当真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也就只有两耳不闻天下事,天天闷在屋里头的崔姑母对此完全不知情了。
听到崔姑母的疑问,阿笙放下香夹,乐呵呵道:“这添妆的银子,或许您可以留给双桃。”
没留心自己身旁的大丫鬟已经红了一张俏脸,崔姑母茫然道:“可是双桃也没有心仪的郎君啊。”
谁说没有了,这不是现成的吗?
不过阿笙说这句话,也就是特意为了膈应一下双桃的。毕竟他们两家的长辈怕是绝不会应允,就算是真的私定终身,怕是也只有私奔这么一条路可走。
是的,在阿笙看来,那得陇望蜀的阿锄就是吃着碗里的,还要惦记着锅里的。
双桃连同百叶恐怕都只不过被他视作了囊中之物,而那天阿锄对阿笙所说的“你嫁给我”也应当是一时情急,只为了能胁迫她,不把双桃的事情告诉与他有媒妁之言的百叶姐姐而已。
真是丝毫不要脸面了。
异位而处,要是阿笙是双桃的话,怕是宁肯绞了头发扮作男郞,偷走自己的身契偷跑出城,都不愿意留在这个可以称得上是,前有豺狼后有虎豹的鬼地方。
但是双桃毕竟不是阿笙。
她婉约对着崔姑母行个礼,声音细柔:“夫人,您不是要阿笙去青仁堂,抓些荷叶与佩兰的草药,用来泡在汤里濯洗的吗?”
端午节这天,要在午日以兰汤沐浴,用佩兰、荷叶加以艾草与凤仙花一起煮,得以祛除邪气与病气,寓以接下来的一年都康健。
崔姑母似乎也被双桃的话点醒,想起来什么,恍然大悟地拍下手,温和道:“阿笙,麻烦你去抓这两剂草药,遇到的话,再带回来些上次的咸口团子,好像是什么蛋黄肉松的。”
自从那次寒食节,从釉梅那里吃过一次青团子后,阿笙便念念不忘,有时间休沐的话总是去找她再买些,顺便叙叙话。
以阿笙看了这么多年的话本子经验来看,那釉梅和戏楼的鲍上达鲍二公子,绝对有些郎情妾意。
别看那两个人总是吵吵闹闹,可再细品品,那都是眉目传情啊。
说来,因着崔姑母身旁伺候的人少,翠柳坠井,花锦被崔大夫人讨要去,也一直没来人牙子送进来些新婢女。
崔姑母又是个嗜清净的性子,不愿意再去找大夫人招惹麻烦的,这段时间也就只有她们几个伺候,所以阿笙也有大半个月没出过府了。
不说还好,这么一提,想起那油润香绵的口感,阿笙还真有些口舌生津。
虽然觉得有些突兀,但阿笙还是点头笑着应声是,也没有回寝屋换件衣裳便出门了。
将端午节特意用来辟邪祈福的朱索缠绕在手臂上,阿笙揣着小荷包出门了。
于是,“您是个郎中?”
青仁堂内,那穿着灰色布衣正归拢草药的,可不是上回寒食节给阿笙和双桃撰写一百两借据的,碎嘴书生嘛。
怎么一转眼,倒是成了个郎中?
灰衣郎中看她瞥她一眼,失声:“你不是那位坐地起价的女郎吗?”
他自知失言,尴尬道:“那天只不过是药铺歇业,我闲着无聊才摆了个摊,不然总觉得当年的秀才是白考了。”
真是有趣,能够及第做个秀才、进官加爵,居然掉头来甘愿守在药铺里做个小小的郎中。
不过,阿笙闻言也不气,还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他搁在柜台上面的香囊。
她的嗅觉极为敏锐,在诸多草药围绕之下,依旧能从那绣着枸橼子花纹的香囊中,辨识出除了香橼与菖蒲、川芎的香气之外,还有淡淡的梅花味道。
旁的大事阿笙也许记不清,唯有在一些奇怪的细枝末节上,她却总是能记得清清楚楚。
阿笙便直接问出来,“这香囊是从釉梅那里得来的吗?”
“什么釉梅?”没想到的是,灰衣郎中一脸迷茫,“是新草药的名字吗?”
简直是读书读傻了。
阿笙耐心地解释:“便是个背着篓总会在那戏楼旁卖些新奇物件的女郎,之前应该还沿街叫卖过青团子,是肉松蛋黄馅料的。”
说到这里,这郎中想起来了,因着那青团子味道香甜酥软,其他地方还见不到,因而他也难得还留下了几分印象。
他长长地啊了一声:“不是的,这香囊是范家的小厮赠给我的。因着我卖给他们家郎君的,草果与葛根花制成的解酒药十分有效,所以他特意来答谢我的。”
果然是书生出身的郎中,他还引经据典的掉起书袋子,“这两味药能解酒毒不说,还治饱胀呕吐。《脾胃论》中就有记载,说这草药有解酲的功效。除此以外,我还依照着《滇南本草》里面加黄连与粉草的原本药方子改进了一下,加了些蜜合成甜口丸子,不会服下的时候还能觉察出原本的苦味。”
“停停停,”阿笙对这些蜜丸子不感兴趣,她将兰汤所需的药材说出来后,无奈问道,“您既然对釉梅有印象,可知道她这几天都在哪里出摊?”
这么烈日炎炎的晴天,在外面一条街一条巷地搜索,可是会要了人的命的。
“说起来,我也挺久没有见过她了。”细细咂摸一下,郎中不确定地道,“不过听闻,她好似已经嫁人了。为人妇者,可能就不太方便抛头露面了,毕竟她的夫主家也是有权有势的,不可能让自家的媳妇还出来街头叫卖吧。”
说的也是。
鲍家确实是书香门第,在涿郡也称得上是望族,然而鲍家二少爷不是已经决定离开家族庇护,单独出来开戏楼了?
莫不成是妥协之后,他们又重归家族了?
说到这里,阿笙便直接问:“说起来,那鲍二少爷开的戏楼可该怎么办?”
鲍家是礼书世家,怕是绝不会允许家中子弟出来,做在他们眼中“下九流”的行当。
郎中已经替她抓好药,闻言思忖了一会儿:“这我不是很清楚,你要不出去后再问问别人吧。”
他还抱怨:“你这女郎,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刚刚不是还在说那叫釉梅姑娘的事,怎么又转到鲍二少爷身上了!”
这怎么能叫想一出,是一出?
您不是刚刚还说釉梅嫁了人,这可不是和她夫君鲍上达息息相关吗。
接过药包,阿笙正待追问,便听到有人掀开门帘,沙哑道:“你这里可还有野蓖麻,上回开的药不够用了?”
那郎中皱起眉头:“你还要配月茄颠吗?”
他医者仁心,下意识想劝两句,可是看到阿笙还在这里,还是先把话吞了下去。
阿笙下意识往门口看去,惊喜不已:“留春,真是好久不曾见到你了。”
那戴着帷帽,身形瘦削不少的,可不正是之前崔大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吗?
端看她现在穿金戴银,裙摆上还有翟凤毛穿引着虎晶石点缀其上,便知道生活已然是脱胎换骨,和从前丫鬟的日子截然不同。
变化太大了,若不是阿笙从她嘶哑的声音中听出熟悉的影子,怕是都要认不出她来。
见到阿笙想过来,留春却是几不可察觉地退了两步,咳了两声道:“我现在染了风寒,阿笙你还是莫要离得我太近。”
可是既然染了风寒,萧连帅怎么也让她一个人出来,而不是遣些侍女替她煎药?
阿笙为她不值:“留春你现下已经不是丫鬟了,也是挂名成崔大夫人的义女出嫁的,这萧连帅怎么能如此薄待于你?”
还不等留春作答,郎中不甘寂寞,又嚷嚷起来:“你这女郎真是记性不行。她哪里是留春,明明是叫做无双的。”
是了,留春嫁过去后就被萧夫主改名称呼为无双了。
在旧梦中,顶着这个名头的可是阿笙她自己。
便是现下已经过去,阿笙也是听到这个名字就打怵。再说,在她心中留春就是留春,才不是叫做什么无双。
发现女孩还在认真看着自己,留春避开视线勉强道:“是我自己想出来散心,吹吹风晒一晒太阳,兴许病气能去的更快些。”
似乎是为了避免阿笙再问下去,她转而催促郎中:“你这里可还有野蓖麻这味药?我急着用。”
郎中眉毛一竖:“所以我才问你是不是还要配月茄颠。若是要开,你单独拿一味药是不够的,这里的分量和熬煮顺序都有讲究,更别提里面还有我们青仁堂的独家秘药。这可不是你催的事情。”
“那你就再给我一次性开五十服吧,上次的剂量太少了。”留春匆匆回答,还特意压低了声音。
郎中惊讶不已:“一服药价格可不低,你确……”
还没说完,就被留春砸在台子上的银票堵住了嘴。
得,这也是位有钱的主。
拿人钱财,就得□□,不过这郎中良心未泯,还是多嘴劝了一句,“这方子损阴德,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闻言,留春眉毛都没有挑一下,干脆利落又掏出来一锭雪花银。
好吧好吧,被这银光所镇,郎中乖乖闭嘴,不说话了。
虽则他们声音小,但是这药铺本来就不算大,阿笙还是将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闻弦歌而知雅意,阿笙便大致明白,留春怕是在后院里面过得也不是那么如意,至于具体要做些什么,也不是她应该问的了。
“能否让我用张麻纸?”阿笙掉头来,轻声询问。
宣纸珍贵,这不值钱的麻纸郎中倒是有一堆,扔都找不到人愿意接手,当即甩过来一沓。
阿笙道过谢后,接过毛笔,手腕微动,那鼠须毛在麻纸上面流畅的动起来。
字迹是飘若游云的清逸,那郎中震惊道:“你识字啊?”
那为什么还找他来写和什么双桃的借据。
阿笙不理会,笔尖游动,不到半刻钟便一气呵成,她将墨迹还未干的麻纸,递还给默默无言的留春:“这是之前崔姑母嗓子不好的时候,常喝的梨子水方子。若是得闲,也可以叫丫鬟给你煮来试着喝一喝,或许对你的嗓子有些用。”
留春抬头看她一眼,接过来那张轻飘飘的麻纸,药童已经在后院架起了小炉子,开始煮五十服的月茄颠了。
阿笙本来已经准备提着那些兰汤药剂走掉,忽然嗅到如此浓厚的药草味,她神色微凝,轻声问:“你有心疾?”
留春微讶,摇摇头:“并无。你怎么这样问?”
缓慢笑起来,阿笙声线更为柔美:“这不是用在你自己身上的药吧?”
留春偏过头去:“这些事情,你还是不知情为好。”
步子顿住,阿笙索性把蓝布棉门帘一拉,直接问:“这是毒药吗?”
纱制的帷帽轻微颤抖起来,看着阿笙清澈的眼睛,留春低哑着声音无奈道:“阿笙,我没得法子的。”
果然如此。
居然真的如此。
阿笙的一颗心直接浸入寒冬腊月的溪水里,她握握拳头,尽全力不让自己声音跟着颤:“你在后院自是不易,你该知道我的性子,不是喜欢问东问西的人,难听点说可以称作麻木不仁。”
留春笑起来,态度也微妙的软和下来:“你何必这样说自己?”
咬咬牙,阿笙很是温柔地问:“所以,我能知道这月茄颠的药性是什么吗?”
“女郎,你可当真是什么都好奇啊。”一旁的郎中又开始嘟囔起来,“你若是真的想知道这药性,问她还不如问我,我才是这青仁堂的柜手,不是比无双了解的更多?”
阿笙瞥一眼他,不凉不热道:“您不怕我讹诈吗?”
“怎么会?是我误会女郎了。你当初来找我写借据,也是因着那位叫双桃的姑娘不识字,怕她惴惴不安,觉得自己吃了暗亏吧?”郎中嘿嘿一笑,也不忌讳。
阿笙眉眼冷淡的弯一下:“您愿意赐教,我自然不胜感激。”
她转头,对着抓握着自己双手的留春温柔道:“我可以知道吗?”
留春点点头,双手垂下来:“当然可以,我绝对信任你。”
望着这一幕,郎中不甘心撇撇嘴:什么玩意啊,他才是制作出来这月茄颠的人,为何总感觉自己在被嫌弃。
可是待到阿笙软下眉目对他行云流水施礼,声音清甜说一句:“愿闻其详。”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碎嘴的性格,拍了下那当做惊堂木用的香囊,开始讲解。
秀才身份的郎中又开始好为人师了:“其实这世间大部分的药都是既能救人,也能害人。万物相生相克,自有其中道理。就譬如说里面这剂番木鳖,它虽然毒性不小,可是也能用来治疗痈疽肿痛,风湿顽痹的。不知道帮了多少人缓解疼痛,同样的还有野蓖麻、乌头和曼陀罗,都是有治愈伤痛的功效。但是倘若剂量过大,或者配伍不当,便会产生严重的后果。”
不待郎中喝几口茶润润嗓子,留春已经不耐烦,冷冷道:“服下月茄颠之后,刚开始只是头痛、烦躁,还可能会耳鸣,中期则会呼吸不畅、胸部胀闷,四肢厥冷。到了后期才会心脏衰微,痉挛晕迷。”
不看郎中瞠目结舌的样子,留春总结道:“因为吃下这药后,刚开始只是嗜睡还心悸气短,大部分人都会认为自己是劳累过度,不会在意。但是等到呕血的时候,却已经是到了病症后期,基本是命不久矣了。”
大脑一片轰隆作响,阿笙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所以便是回天乏术了吗?”
“唉你这个人,”郎中再也看不下去,急急夺回话头,“我才刚说,万物相生相克,这株草药有毒性,自然有其他的药来缓解。若是真的服下去就没命,我这药铺还怎么开?”
他干咳两声:“你说的这些药,服下去只要送来及时,都还是有救的。”
听了这话,阿笙才找回自己的心跳:“原是如此。”
她一个站立不稳,几乎要跌坐在地,幸好留春及时搀扶了她一把。
“那是自然。”郎中摩挲着自己不存在的须发,得意不已:“再说了,这都是慢性的药。若是一早便劲力如此凶猛,不早就叫人发现了?”
阿笙笑着望他一眼,不过眸子中却冰凉凉的,不带丝毫暖意,“为医者不悬壶济世,居然还制出来毒药杀人。就不怕一天事发,捕快给您拉进牢里面去?”
“所谓富贵险中求嘛。”郎中讪讪地笑起来,“我还以为女郎你也对这药方感兴趣呢。”
看阿笙如此薄凉,原还以为这清丽柔弱的小姑娘也是打算下黑手,毒死谁呢。
再说了,她听到这无双,哦,是留春想要买毒药排除异己,不是也袖手旁观来着。
倒是他想左了。
阿笙喘匀了呼吸声,冷静下来:“你这味药里头,有杜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