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户又笑呵呵叮嘱几句,中途他的妻子也过来一趟,关心三人可还觉得饭菜合口,?没有不习惯,态度热忱至极。
无名三人吃到一半,猎户夫妻也在一旁开饭,无名稍稍瞟了一眼,猎户两人的饭菜虽然不如他们丰盛,但仍然是不差肉的。两个老夫妻说说笑笑,脸上色始终和蔼无比。
一个瘦弱的小男孩背着一头狍子,一瘸一拐从外边走了过来。
小男孩不过七八岁大,狍子几乎是他的两倍大,他背得分吃力,身上沾满血污,却一声不吭地继续向前走着。狍子背上和右肩处皆?一块巨大的伤口,烂得不成样子,污血正是从里边流出来的。
小男孩腰间挂着一个斧头,想来那伤口是用斧头砍出来的。然而无名和南月看着那伤,却都不动声色地垂下眸子思索一瞬。
对于一个七岁小孩来说,能猎到这么大的猎物,已是十分不易。
唐池雨不由得欣赏地挑了挑眉,可隔壁桌的老猎户却猛地站起身,浑浊的眼中爆发出一阵怒火:“给你说了多少遍,打狍子要从腹部颈部下手!这张狍子皮能卖整整三两银子,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小男孩没有说话,可毕竟年纪小,不会隐藏情绪,脸上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厌恶,像是一只随时都可能扑上去,咬住猎物脖颈的野狼崽。
“去你娘的白眼狼!”老猎户刚?喝了酒,这下被气得喘着粗气,拎住男孩的衣领,一巴掌抡了过去,“老子好吃好喝养着你,不是要你当大爷的!”
唐池雨本想出手护住小男孩,却被无名拦住了。
猎户此时也顾忌着一旁的外人,没有再继续打骂。小男孩恢复麻木的表情,一声不吭再度扛起狍子,缓慢地走向后院里。狍子刚?掉在地上,落下一地的斑驳血迹。
猎户夫妻再度恢复憨厚笑容,一边收拾地上污迹,一边向三人道歉:“三位姑娘,着实不好意思……那孩子就是从大兴山那头逃来的,我们好心收留他,他却就知道惹麻烦,实在是晦气。”
唐池雨此时再看夫妻两的笑容,脑海里倏地回想起大年初一那日,秦王看向她时的关怀目光。
老夫妻的笑容和秦王的目光,明明没?一丁点儿相似之处,可唐池雨此时,却感觉它们本质上没有一丝区别。
都冷得让人心颤。
南月关切地看了唐池雨一眼,软软道:“七……七姐姐。”她们在马车上约好了,出了门,不再叫唐池雨殿下,以免暴露身份。
唐池雨回过来,默默埋头刨饭。
无名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
小客栈一共便只有两间客房,车夫选了其中一间早早睡去,无名三人自然睡在另一间。房间里布置简陋,只铺着两床地铺,窗户吱嘎响着漏着风,角落里可以听见老鼠跑过的声音。
三人饭前就已经来看过一趟了,商量好无名和南月一块儿睡,唐池雨单独睡另一边。
此时一回房间,唐池雨便皱起眉头,不解地问:“无名,你刚?为何要阻止我?”
无名没有回答,只是指向窗户的方向。
此时南月正趴在窗边,望着月色发呆。今日月亮虽然只露了个小牙儿出来,月光却异常明亮。
唐池雨皱着眉坐了过去,跟着认真看向窗外。
无名亦是坐到南月身后,轻轻抱住她。
南月看看天空中的月牙,又回头看看无名,忽然抬手掩住无名的双眼。
无名透过指缝,只看得见南月漆黑明亮的大眼睛。她脸上浮现出一个浅浅的柔和笑容,耳根却泛起些许红意。她在想,自己新年喝醉那夜,果然在南月面前,对着天空中的月亮发酒疯,还真是丢人……
唐池雨没?在意身边二人的卿卿我我,专注盯着窗外。
现在已经很晚了,猎户夫妻房间里熄了灯,里边传来床脚碰撞的嘎吱声。一个小小的身影,在这声音的掩盖下,蹑手蹑脚溜进厨房。
小男孩捣鼓一阵,从厨房出来时,手中抱了不少吃食,甚至还?一碗热腾腾的肉粥。他警惕地四处张望,确定没被发现后,快步溜进森林中。
无名不知什么时候捏住南月的手腕,将她抱进怀中,对唐池雨轻笑着问:“去看看?”
唐池雨点头,掠出房间,无名抱住南月跟在后面,三人悄无声息地跟上小男孩的步伐。
约莫小半柱香后,男孩抱着食物,停在一个巨石堆砌而成的山洞前。
小男孩朝山洞里招招手,轻声道:“出来吧。”
一个比小男孩还要瘦弱,眼睛却清亮无比的小女孩,从洞里钻了出来,紧随其后的,是一只瞎了左眼的灰毛狼犬。
小男孩将肉粥送到妹妹嘴边,又掰开一块馒头,小心翼翼地喂给她吃。至于剩余大部分食物,都进了灰毛狼犬的口中。
唐池雨脸色复杂。小男孩打猎时弄坏了猎物的皮,都要被猎户给打一顿,若是猎户发现他偷这么大块的肉去喂狗,又会怎样对他?而且看小男孩熟练的样子,这显然不是第一次了,日积月累偷了不少吃食,到时候被老猎户剥层皮都是轻的。
小女孩自己喝了一口粥,就立马将粥碗往男孩的方向推,声音虚弱:“哥哥,你喝。”
“我刚?在他们家里喝够了,不饿,你喝便是了。”小男孩柔声道,“你要吃饱一些,这样病?好得快。”
唐池雨这?注意到,小女孩不仅身形瘦小,脸色也白得可怕,竟是个病秧子。
“咳咳……”男孩话音刚落,女孩便猛地咳嗽一阵,眼角渗出泪水,小小的身体更是颤抖不止,仿佛风一吹就会折断的无根小草。
小男孩慌乱地抱住她,帮她拍打后背,灰毛狼狗也停止进食,呜咽地往两个小主人怀里钻。
夜风中,三个无家可归的命紧紧抱在一起。
……
“无名……”唐池雨怔怔回头,“你是什么时候猜到的……?”
“在他拖着狍子回来时。”无名轻声解释道,“那头狍子没有被捕兽夹猎到的痕迹,对于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来说,要用斧头砍死一只活奔乱跳的狍子,根本不可能。”
“而且那头狍子共有两处巨大的伤口,一处是后背脊柱偏左腹处,一处是颈部至右肩。尤其是右肩处的伤口,被砍得血肉模糊。肩膀的伤口不致命,那孩子又为何要砍这么多刀?我当时便觉着,他在掩饰什么痕迹。”
“小七你知道,我是在荒原中认识大师父二师父的,这之前我在狼群中生活八年,对极为熟悉狼群捕食的手法。狼群狩猎时,通常逮住猎物最柔软的部位进行攻击,比如颈部,比如肚皮。”
“可若是咬歪了,就会咬到厚实的肩膀和屁股。这时候虽然咬不死猎物,却也能拖延住它们的脚步,等待埋伏在暗处的同伴冲上来将猎物解决。”
“狍子右颈到肩上的那块伤口,太像是狼犬攻击猎物时,不小心咬偏留下的痕迹了。”无名手指在身侧敲了敲,狐狸眼弯起,“不,不是太像,而是几乎一模一样。再加上那孩子一个人本就不可能猎到狍子,我便猜他一定养着一只猎犬。”
说到这儿,无名偏头看了一眼,果然从南月眼中看见了亮晶晶的崇拜色,?心满意足地勾起唇角。
唐池雨思索道:“所以……当时是那只狼犬咬住狍子的肩膀拖住它,那个小家伙用斧头砍断它的脊柱?”
无名点头。
“所以无名,你先前阻止我动手,是因为察觉到男孩偷东西了?”唐池雨问。
“不是。”无名却摇了摇头,声音散漫,“他那只狍子皮毛虽然毁了,肉却可以卖不少钱,而且根据老猎户的反应来看,他并不是第一次带回这种猎物了。他带给猎户一家的收益,远远超过他偷走的那点吃食。”
唐池雨皱眉:“既然这样,他为何要寄人篱下,何不自己出去打猎卖?”
无名道:“因为他只是一个……会打猎的普通小孩。”
唐池雨怔了怔:“……我明白了。”
对于一个无家可归的八岁小孩来说,就算会打猎又如何?他知道怎么在集市上将猎物卖个好价钱吗?他能照顾好体弱多病的妹妹吗?他们没?父母亲戚,没有身份令牌,若是一不小心被骗了……甚至被人牙子卖了,又当如何?
如果是无名,解决的方法自然多得是,可她早已活过一世,可那孩子却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男孩。
无名揉揉南月的脑袋,继续解释道:“我方才阻止你动手护着那孩子,是因为,我想让你知道,你是想要救他,还是只是看不惯欺凌弱小,一时善心大发?”
唐池雨愣愣地眨眼,许久?反应过来无名话中的意思。
她的确是出于好心?想护住那孩子,可就算她暂时阻止了猎户对小男孩的打骂。明早她一离开,猎户必定会再度对小男孩拳打脚踢,甚至更甚。
唐池雨若是仅仅是因为一时的善心就出手,反而会害了那孩子。
唐池雨咬住唇:“我想救他。”
“怎么救?”无名反问。
唐池雨说:“带他们走。”
唐池雨是一国公主,救走两个无家可归的小孩对她来说,再容易不过。
“这一路上,你会遇见数不清类似的事情,你根本就救不过来……饶是如此,你还想要救吗?”无名问。
唐池雨坚定点头:“只要看见了,就要救。”
无名轻声笑了笑:“你和大师父像。我看得多了,知道自己救不过来,便不会再去管闲事,唔……大概也是我比较冷血的缘故。可是当年大师父和你一样,只要看到了便会出手。他看不惯世间不平之事,看不惯百姓流离失所挨寒受冻,看不惯膏粱子弟仗势欺人……他看不惯的事情,太多了。以前我问过他,只救眼前人,不从根源解决问题,那么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那些黑暗的事情会不断上演,他该怎么办?小七,你猜猜他如何回答的?”
唐池雨微微张开嘴,摇头:“我不知道。”
“他没有回答。”无名拍拍唐池雨的肩膀,“小七,你知道为何吗?因为要想从根源上解决这尘世乱象,就只有一条路可走,可是他不敢去走那条路。”
唐池雨拳头倏地握紧,背后冷汗直流。
无名搂紧了南月,安抚道:“没关系,这里没有别人。”
片刻后,无名转移话题,问道:“你真想救那对小孩?”
唐池雨一时还没有回过来,却本能地坚定点头。
不仅仅是唐池雨,南月也抬头认真看着无名。
无名便不再隐匿身形,她从树丛中走出去。
大灰狗忽然听到声音,嘴皮一下子翻起,呲牙咧嘴地向无名的方向冲去。
小男孩警惕地站起身,看见不远处那个美得不像样的胡人女子时,脸色顿时变得煞白。那位漂亮的姐姐他刚?在大堂里见过的!若是大灰将她咬伤,老猎户一定会要了他的命!
“大灰,住手!”小男孩放下手中食物,焦急地喊。
可是已经迟了,大灰狗如一匹凶狠无比的野狼一般,已经扑到无名面前!
小男孩面色恐惧,第一时间捂住妹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