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暑假,刘东的爸妈到底没逃开离婚的结局。
领离婚证那天,两个大人。
她怨他做事不分轻重,在外面养个女人过过瘾得了,脑子进水才整个见不得光的龌龊孩子;
他恨她恬不知耻顶个大肚子,怀着别人的种竟有脸指手画脚,实在荡!妇。
“怎么的?”刘东他妈不服气:“许你要孩子不许我?敢情你养女人光宗耀祖,我这六年男人不着家,都快醉死在别人窝里了,找个下?家就叫荡?”
“你、你、你这个——”
刘东他爸生得笨嘴,一激动就结巴,咬碎牙齿只一句:“泼妇!懒得跟你说!”
刘妈不依不饶:“我偏要说!姓刘的,你跟我离,离就离,你儿子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他也是你儿子!”
“姓刘的我可告诉你,你要想丢了儿子高高兴兴去养那小杂种,我天天上你家,上你爸妈家闹去。闹得你们没得饭吃没得觉睡,祖上坟都给你揭咯,看你那好日子过不过的下?去!”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
刘爸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你、你还要不要脸啊?”
“我不要,有本事你别要,你爹妈也别要!”
“那、那你肚子里这个怎么说?你不也丢了东子,去养别人的小畜生?凭什么闹我家?”
刘妈冷笑:“你管我肚子里是人是鬼究竟生个什么玩意儿,反正他有他爸养。你有种也顾好你儿子。要么儿子领走,要么两套房子归我,一月八百,我娘俩就算跟你断干净,以后是死是活都碍不着你。”
“你就是想要、要钱!”
“要钱怎么了?你当你那外地来的小老婆不要钱?要不为着钱,她一二十岁小姑娘跟着你图什么?图你三十八岁有情绪?还是图你床上那点丢人的破本事?”
“杨春芬!!!”
“哎呀急眼了还,大人了大人了,大家都来看看,都要离婚了这还打女人呢!”
……
夫妻夫妻,至近至亲夫妻。
一个林里的鸟,彼此挨得过分近了,假如不能心平气和地拆伙,似乎连散,都散得格外难看些?。
两人争来争去,谁都不肯比对方多担一个担子,不肯多吃一个亏,故而最终结果是:夫妻俩按月付生活费,学费另算、平摊,孩子转学去跟奶奶生活。
临走前,刘东来找过一次戚余臣。
“对不起啊,那天我回?家,还没进去就被我爸埋伏,挨了一顿揍。
“我说有同?学在公园等我,他非不信,说我骗人,拿起扫把还想抽我。然后我老妈回?来,说他在外面养小老婆还敢打我,气得跟他对打!
“他们打得挺认真,我想趁机逃跑,结果被我妈发现——
“他俩又开始连手打我,哎。”
盛夏的午后,两个毛头小子并排坐在台阶,脚下?几条黏糊糊融化的糖痕,黑压压一伙儿蚂蚁爬来爬去。
“其实你也没那么怪。就是笨了点。”
刘东忽然道:“本来我想着,老爸老妈离不离婚,下?个学期我都要跟你交朋友,当兄弟。——当然了,我肯定做你大哥,你当我小弟。我们结拜兄弟,我罩着你,以后肯定没人敢笑话你。”
“但今天我就得去奶奶家,没办法,做不了大哥了。”
戚余臣没有说话。
他也快要去做手术,妈妈为此久违地心情明媚,做家务时常常像百灵鸟一样哼起婉转动听的歌谣。
可他对一切都失去兴趣,都无所谓了。
好像被逼着在跑道上一圈一圈又?一圈地跑,他慢慢跑不动,疲倦犯困,想要停下?来,又?不知道该怎样真正地停下?。
两个孩子相对无言,沉默地看着夕阳缓缓落下地平线。
夜幕降临,刘东一个激灵蹦起来。
“天黑了,我奶该来接我了!”
“这个送你。”他从短裤侧袋里掏出一块崭新的儿童手表,两只眼睛低下去,盯着看:“我一直想要这个新款的宠物表,我老爸今早买了两块。”
他一块。
给他没出生的弟弟一块。
他今晚离开,老爸今早才肯去买。
要问什么心情的话。
该怎么形容呢?
压根没有办法形容嘛。
这种回?答会让你感?到意外吗?
就算毛没长齐的小孩原来也有那么复杂的情感?。
原来小孩不代表傻子,小孩能感受到那么多,接收到那么多,伤心痛苦那么多。
“——之前很想要来着。”
做梦都想要。
“可是今天突然又不想要了,搞不好我也是个奇怪的家伙?难怪差点跟你结拜兄弟。”
硬生生把手表塞进对方手里,刘东很大人地耸耸肩膀:“你自己努力交朋友,努力长成大人吧。谁让小孩子说什么都没用,根本没有人听我们说话。可能长大会好一点?”
会吗?
“再?见!”
挥手道别,刘东转身跑进漫漫黑夜,没有回?头。
*
刘东走之前祝戚余臣早日交到好朋友,很遗憾,没有实现。
戚余臣始终没有朋友。
小学没有,初中没有,高中更不可能有。
在绝大多数邻居、熟人印象里,正是2007年得暑假过后,戚家的那个孩子迅速跌下?‘别人家的孩子’的神坛。
成绩一如既往地好有什么用?
他实在太没礼貌了!
应该说反应迟缓?还是爱答不理?
总之不像过去,好歹遇着人,晓得客客气气喊叔叔阿姨。
如今成天低着头,抱个猫,睁眼瞎似的嗖一下?从你面前走过去,眼皮儿都不带抬。
学校里亦是如此。
上课注意力不集中,被点名也不吱声,不回?答问题。
批评他,斥责他,让他罚站,他照做不误。
然而不答应,不争辩,也不改正态度。
能使的招数最使尽,老师们没了辙,纷纷找家长谈话:“这孩子……可能正处在叛逆期,有封闭自我的趋势?当家长的必须好好关注、多多沟通才行呀。”
家长试了。
徒劳无功。
不过在同学们看来,怪物永远怪物,只不过怪得变本加厉些?而已。
——好像突然变了性子。戚余臣不再?随意答应他们的要求,不理会他们提出的问题。
不与任何人交谈,也拒绝任何人的靠近。
无论你出于好意、恶意。他差不多类似一潭发臭死水,你尽管往里头扔石子、玻璃或花朵好了,水面绝不会起一丝波澜,不会有回?应。
“你们有没有觉得他这人阴森森的?。”
大家这么说着,补充道:“身上还有一股怪味,超难闻。”
尤其是戚家爸妈去世后,浪漫城终年雨水不断。
就算天天晒被子,等戚余臣放学回?家,也只能收到一床阴冷被褥。
衣服、鞋子同?样如此。
家里仿佛偷偷住进一只潮湿怪物,到处爬动。
因此他的身上也隐隐散发出那种气味。
发霉的食物。
堆砌的垃圾。
好似整个人都在不可避免地日渐腐朽。
——以上,都是戚余臣在外面的改变,外人的评价。
至于在家……
周六晚上,七点半差一分钟,生物钟响起。
姜意眠老练跑进厨房,一分钟后,浴室门推开,十七岁的戚余臣果然准时走出来。
“眠眠?”
“眠眠,又?躲到哪里去呢?”
姜意眠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到处寻找。
煞有介事。
无比认真的,那种,找。
不知道有什么误解,戚大朋友迷之认定她喜欢玩这种躲猫猫游戏。
明知道她就在这里,还要大费周章地找遍各个角落,然后才——
“找到了,原来在这里。”
恍然的语气,尾音稍稍抬起,仔细看表情,还有点儿如释重负的感?觉。
这种程度的表演,简直足以列入人类迷惑性为。
“好了,不玩了。”戚余臣站在冰箱下?方,张开双手:“该去洗澡了。”
姜意眠站在冰箱上,居高临下:“喵。”
“又?不洗吗?”
他稍稍皱眉,神色间依稀有着妈妈的影子,几分可怜的愁色:“偶尔也需要洗一次吧?”
“喵喵喵喵喵喵喵。”
不,猫不需要洗澡。
拥有人类意识的将隔音,不太喜欢舔毛,自认非常注重个人——个猫——卫生,经常洗澡。
只是没有当着人类的面而已。
小猫尾巴一下?一下?甩在冰箱盖上,戚余臣猫语交流无障碍,微微偏头,哄小孩似的温和:“多少也让我看到一次,才能证明你没有说谎,对不对?”
“……”
所以为什么一定要执着洗澡问题,活像把猫当做不肯洗漱的小孩。
但一只白猫干不干净,难道不是一眼就能看到的事实吗?
姜意眠理解不能,淡漠地转过身,不给他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