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宸,你?在阳台吗?妈妈说过你?自己不可以去阳台哦!”
夏季白昼长。
眼看就快五点半,外?头却灿亮得好似下午两三点。
屋里,戚妈妈正在厨房里忙活饭菜,余光瞧见转动的门把,又温柔道:“爸爸回来啦。宸宸,我们要准备开?饭了。”
“好的,妈妈。”
岁月倒退十三年,九岁的?戚余臣与二十二岁,藏猫地方没有任何变化。
拉开?书桌抽屉,取掉里面的纸笔本子,放进小猫。
他摸了摸小猫的耳尖,轻轻说一声:“不要怕。”
而后小心关上抽屉,只余下一道缝隙。
戚爸风尘仆仆地回来,先去洗了个手。
抹一把毛巾,走出卫生间,远远他便看到戚余臣拿了全家份的筷子汤勺出来,一样、一样仿佛用尺子量过一般,隔着精准的?距离,摆放得漂漂亮亮。
无论连接筷子头,抑或筷子尾,都能得到一个三角形,完美得无可挑剔。
饭菜亦是如此。
他有这种?习惯,开?饭之前?必须把桌上锅碗瓢盆的?位置、朝向都调整到位。
连夏天用的隔热垫——本来随便一放,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有他,非要调成或一致、或剪纸那样的花形。碗底还得不偏不倚、准准地放在垫子正中央才行。
戚余臣上幼儿园的时候,就有老师说他具有艺术天赋,对线条、颜色、图形十分敏感,好像天生拥有一套自己的?审美。只不过——
“只不过,根据我地观察,还有生活老师、其他小朋友的?反映来看。余臣好像稍微有点内向,不太喜欢跟别人接触,不愿意参加集体活动……呃,爸爸妈妈你?们之前?有注意到这一点吗?”
回想起来,老师那时的表情,又忧愁又不安,似乎生怕说出这个结论,会惹恼他们。
但事实就是事实,怎么可能没注意到?
每到放学接小孩的时候,别的男孩不是抢玩具抢滑滑梯,就是你追我赶地扮演奥特曼,个个都有超级英雄拯救世界的?天真梦想。
只有他们家儿子孤零零坐在角落。
女孩子们至少也扎堆过家家,忙着给?心爱的洋娃娃绑头发、做衣服。
偏偏戚余臣独自一个,低着头,在纸上涂涂画画,或纯粹盯着空白的纸张发呆。那副模样,有时显得过分聪明,有时又是不合群的怪异。
惹得家长们背后议论,说看到这个孩子便心里发毛,浑身不自在。
所以他们迅速换一家幼儿园。
然而根本避免不了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越想越烦躁,戚爸走上前?,伸手捋一把儿子的?头发,有些长了。
“多久没理头了?明天爸带你?去。”
说着,装作?不经意,他以手肘用力撞一下桌子。
桌面上的?碗盘尽数挪位,还洒出一些汤汁。
戚余臣乖乖应一声:“好的,爸爸。”
旋即低下头,一声不吭又把碗盘一一摆正,用纸巾擦去汤汁。
戚爸不禁皱起眉心,刚想开口,被妻子打断:“都饿了吧?这是最后一道菜,宸宸最喜欢的炒苦瓜!”
戚余臣双手放在膝盖上,又说,谢谢妈妈。
菜齐了,戚妈妈上桌,一屋子寂静回荡,有些不同寻常。
自从生孩子后,她辞职做家庭主妇,一天到晚围绕家庭打转。
以前经济允许的情况下,经常约着姐妹去逛街、下午茶、做做按摩顺便美个容。
今时不同往日。来到浪漫港之后,除了买菜,以及偶尔接点不累人的?活计赚外?快。她平常不大接触外人,自然没有话题可以说。
因此以往饭间,多时戚爸侃侃而谈生意上的?见闻。——或大笑,或怒斥,更多时候意气风发,自信又坚定说出自己的?下一步计划,为全家描述美好的未来。
届时妻子大多温柔小意地说上几句贴心话;儿子生得好看又听话,也认真地支棱脑袋倾听。
所谓人生圆满,不过如此。
不过今天,戚爸一反常态地沉默,大口大口吞咽,三两下解决掉两大碗白米饭,定睛一看。
妻子向来吃得少,这些年食欲又差,瓷碗里一开?始装小半碗,现在剩下半碗的?半碗;
关键瞧瞧他这个儿子,数米粒似的,磨磨蹭蹭拖拖拉拉,几乎一点没动。
到底怎么回事?!
明明是他亲生的?儿子,为什么身上没有一点他的?雷厉风行,做事讲究快狠准?
想想中午那场饭局,想想陈潭的儿子。
凭什么那小子长得生龙活虎,小小年纪嘴皮顺溜活像干推销的?。
一点也不挑食,胃口比他爸还大。大盘红烧肉专捡着肥肉吃,吃完了不顶饱,还晓得说好话讨大人欢心,给?他一个人再来一盘。
凭什么他儿子是这样的?
凭什么差人一截?
凭什么?凭什么!
世上诸多不满源自比较,有了比较,才有好坏优劣。
戚爸一生要强好胜,终于压不住这份无名火气,猛地拍桌。
力道大到碗盘随之一阵,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戚余臣!”
结婚十年,他一张口,戚妈妈发觉不对劲,倏然起身。
“孩子他爸,我有事找你说,我们去房间谈谈好吗?”
她语气轻软,一手牵起他,形同一把温水浇在滚滚的?怒火之上。
戚爸脸色铁青,原地坐好几秒,终是深深地望了儿子一眼,起身走进卧室。
房门关上,两个大人仿佛突兀消失。
餐桌上方的灯泡发出浑浊而黯淡的?光。
电视机声音关到最小,屏幕明明灭灭,因此照得影子一下有,一下没有,浅淡地落在墙上。
戚余臣抬头平视它。
他的?影子好像被滴入一滴墨水,突然黑得浓郁,边角模糊,轮廓开?始变大、变大。生长出两条形状古怪、骨骼扭曲的长胳膊。
那是一头怪兽。
它疲惫地走动,喉咙里发出无声的嘶吼,想要破坏,想要撕碎,想把这个乱糟糟的?饭桌、死过人的家、学校、医院通通毁掉。
可是又不想伤害别人。
不想让人伤心,不想让人失望。
那么多不想变成很重的?东西压在身上,怪兽挣扎得更厉害,满屋子打滚。
戚余臣想,可能是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一头怪兽。
所以他才会这么——
不,不对。
视线转向次卧,想到抽屉里的?猫。
停下没有边际的?想象,戚余臣快快地去厨房拿来一个碗,一个碟子,一双筷子。
除掉自己饭碗里的?最上面一层,他往小碗里倒大半没碰过的?干净米饭,随后用新筷子夹菜。
清蒸小黄鱼、鸡蛋炒香肠、茄子……筷子并没有为苦瓜停留。
一次性夹了许多菜,一堆一堆泾渭分明地放好,不会乱。
戚余臣端着碗碟进屋,关上门,坐到书桌前?,双手捧着小猫,捧得高高的?。
“你?是医院里的?猫。”
“一只好聪明的猫,来找我玩,对不对?”
黄昏余光铺在他的?脸上,他小小地笑了一下,两个酒窝一闪而逝。
把她放在桌上,对着碗碟的?方向说:“吃吧。”
戚妈妈手艺很好,温热的饭菜满是香气。
小猫鼻尖微动,却转过头来看他。
一双圆形的眼睛像宝石,会说话。
“我不饿。”
戚余臣俯下身,侧脸贴着桌子。
把自己降到跟小猫一样的高度,指着自己手背上依稀可见的?一片针眼说:“也不会痛。”
小猫歪了歪脑袋,好似不太明白。
戚余臣发一会儿的呆,大约半分钟,才语气平静、肯定地说:“我是一个怪物。”
大家都这样说。
他觉得他们是对的?,他是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