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在章越这住了一夜。
司马光如今也是闲散之人连早朝大起居官家也是恩准免了否则似京朝官哪得安闲。
清晨袅袅的炊烟在庄院上升起庄客吃了早饭后都下地干活。
因为章越是官员庄院不用纳税庄客们都是章家雇役, 官府的劳役也差不到他们故而对于庄客而言这样的日子大可安闲过的没有任何搅扰。
对于庄客而言章越与十七娘都是善主不似那等恶主动则打骂奴役庄客, 让他们生不如死故而庄客们在下地干活时脸上都洋溢着喜悦之色。
这里真正的乡村田园生活生活在这里也可以体会到陶渊明所言的真义。
谈不上不知魏晋, 无论有汉但只要不是改朝换代兵火连天或者遇上什么荒年灾年章越似可以在此庄院之中隐居一辈子一直到终老。
司马光住了一夜也不急着走而是第三度劝说章越随他去汴京一并修书。
司马光说他已是请动了刘恕刘攽二人协助他。刘恕乃当今史学名家尤其精于五代史。
至于刘攽乃刘敞的弟弟, 才学与兄长齐名特别精熟于汉史。
这二人都是馆阁名臣无论文章史学都是当世第一流。与这二人一起修书, 也不算委屈了章越。
司马光还与章越许诺, 只要加入他的书局章越可以作为他的副手, 统筹书局, 同时本官还可升迁一阶。
司马光第三次邀请, 实在令章越感受到了他的诚意。
不过章越还是拒绝了反而是向司马光推荐了范祖禹郭林两位好友进入他的书局。
范祖禹与章越同窗多年自己知道他对唐史特别有造诣至于郭林好学不倦如今妻儿都在汴京也可通过修书作为一条晋身之阶。
司马光听了章越的话表示愿意考虑二人。
不过司马光见章越再此拒绝还是有些失望但事不过三司马光觉得自己已是尽力了没有再强求。
吃过了中饭司马光再吃了一晚十七娘所烹饪的汤面后当即决定离去。
临行之际司马光与章越道:“度之你我相交一场有几句肺腑之言我要与你说。”
“还请司马公赐教。”
司马光道:“圣人之言句句在于人情二字。自尧舜之治必本于人情, 不以立意为高, 不逆情为干誉。”
“我辈不仅治学在于人情施政也在于人情二字。政由人情出则事事皆可明易了也是民心之指向。”
章越听了默然片刻他知道司马光这一趟的来意了。
司马光道:“好比酒之一物既费粮食多饮之又有害于身昔日商纣王因酒亡国周公曾颁酒诰无彝酒执群饮戒缅酒。”
“故而老夫从不饮酒也是承圣人之教但旁人饮酒老夫却从来不劝。因为从不饮酒之人怎劝好酒之人莫要贪杯呢?”
章越道:“故譬如人之好酒就是人情。不饮酒之人劝人戒酒就是不近人情。”
司马光这一不喝酒的人现身说法远远比任何说辞都管用。
司马光点点头道:“然也你再看庖厨之人自古以来凡庖厨人没有不偷吃的。”
“然主家有禁之有不禁之因庖厨之人都不偷吃之食又如何进给主家呢?若主家严禁厨子偷吃会如何呢?”
“受教了!”章越道。
司马光道:“当然不饮酒总比饮酒好不偷吃的庖厨总好过偷吃者但我们可以用道德绳之却不可用刑法戒之”
“老夫为官之初也是有心革除积弊但为官久而久之知道就算不少积弊之中亦有人情所在不知其所以然骤然革之必至天下大乱。”
若说司马光的政见是近于人情那么王安石就是不近人情。难怪保守派不是天生的而大都是后天的甚至最顽固的保守派曾经都是改革派的一员。
司马光曾经也是耿直青年啊如今
但他这一次亲自来找自己一趟让自己成为他书局的一员也是担心自己日后成为他的反对者他的政敌。
章越虽不认同司马光之言但亦觉得他说得有他的一套道理而且逻辑是可以自洽的。
更何况人家如今虽被政治边缘化但他在朝中的名望和地位亦远远在自己之上能够屈尊走这么远来走这一趟三度劝自己加入书局已足见司马光对自己的看重了。
若是章越这个时候再与司马光争论什么观点那么就显得太‘不近人情’了。
凡事不要太讲对错也要讲人心的好恶明白这一点人生的道路会走得顺畅很多。
故而章越躬身向司马光行礼毕恭毕敬地道:“多谢司马公金玉之言在下实在是从中受益匪浅!”
司马光点点头然后在章越的目送之中登上了马车离开了庄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