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琢不动声色地往下问:“我看盛待诏应对十分得体,竟是第一次面圣?”
见谢琢似乎很感兴趣,盛浩元便接着道:“没错,当时谢贼之事,太学震荡,陛下命我多加安抚,专注学业。”
“谢贼?”
盛浩元算了算:“十一年前,延龄那时还很小,又不在洛京,不知道很正常。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好事,现在朝中已经甚少有人谈及,特别是在陛下面前,更是提都不能提。”
听见最后一句,谢琢立刻警醒:“有劳盛待诏指点。”
盛浩元见左右无人,压低了声音:“先帝还在时,陛下很受厌弃。据说当时未及弱冠的谢贼入宫参宴,碰巧遇见了陛下,后来陛下出宫建府,以及再后来的逼宫夺位,都少不了谢贼的帮助,谢贼的父亲甚至为了救陛下重伤身死。
因为这份从龙之功和恩情,陛下登基后,谢贼平步青云,只可惜后来,一念之差,谋逆叛国,落得如此下场。陛下至今难以接受谢贼的背叛,因此,这么多年来,无人敢在陛下面前提及谢贼,只怕又令陛下痛心。”
他劝告:“你我时时行走御前,更要谨言慎行,以免引来杀身之祸。”
谢琢轻声道:“原来如此,多谢盛待诏告知。”
“不过,”盛浩元手拢在袖子里,盯着谢琢的神色,“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延龄负责的是咸宁十七年和十八年的部分,怎么翻看起了咸宁九年的旧事?”
架阁间,一时落针可闻。
“咸宁十八年,边关大胜,镇国大将军陆渊回京述职,陛下于文华殿召见。相谈中,陆将军提了一句‘多亏九年前,伯平让我暗地里跟散居的柔然部落买马匹,才让我大楚的骑兵实力更进了一步。”
谢琢语速和平时一般,不快不慢,接着道,“因为不知道陆将军话里说的‘伯平’是谁,恰好话里又提了九年前,所以我就想翻翻咸宁九年的《起居注》。不想随便翻了一页,就正好看到了盛待诏的名字,一时好奇,看入了迷。”
“原来是这样。”盛浩元笑道,“‘伯平’就是谢贼的字,如今也只有陆将军毫不避讳,能在陛下面前提起这个名字。”
谢琢不解:“这是为何?”
“因为陆将军与谢贼是至交好友,陛下当初认识陆将军,还是由谢贼引见的。”盛浩元点到即止,没有再多说。结束谈话时,又仿若不经意般询问,“同僚这么久,还没有问过,延龄是哪里人?”
“我出身宣州清源。”
“家人都在清源?”一边问,盛浩元一边伸手拿过十八年的书册,翻到了谢琢提起的那一处——一字不差。
谢琢眼神黯淡了两分:“清源在咸宁七年,起过时疫,家中父母在那场疫病中相继离世,不过留下了薄产,延龄又幸得忠仆照料,才不至早夭。”
盛浩元不免唏嘘:“是我莽撞了,不料延龄身世如此坎坷。”
说着,顺手将书册放了回去。
他心想,应该是他多心了。虽然都姓谢,但谢衡祖籍并非宣州清源。另外,如果是谢氏余孽,断不会大大方方地依旧用这个姓氏,还参加科考,入朝为官。
况且时间太短,他来之前,谢琢确是在看咸宁十八年那一册才对,否则无法将内容记这么详细。
他不知道,谢琢几乎过目不忘,
在史馆一坐就是一整天。
天色渐暗,盛浩元家中有事,先一步离开。
除了守在门口的老内监外,馆内只有谢琢一人。
铺开一张空白宣纸,谢琢耐心地洗干净笔,重新磨了墨。都准备好后,他才提笔蘸墨,在纸面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一个个名字——
杨敬尧,罗常,徐伯明……
以及,盛浩元。
写完,他搁下笔,用湿绢反复擦拭手指,像是只写下这些名字,就脏了手一般。
一连多日,谢琢都坐在史馆誊写,直到休沐日前一天,才将所需内容抄录完毕。
宫门口,葛武一见自家公子缓步走出,立刻迎了上去。
他知道这几天谢琢精神都很差,时常出神,晚上总会惊醒好几次,几乎没睡过一个整觉。
等谢琢踩着马凳上车,他小心提议:“公子,要不要去一趟千秋馆找宋大夫看看?”
谢琢摆摆手:“不必,我自己知道。”说完,低低咳了两声。
葛武口拙,不知道该怎么劝,没办法,只好闭了嘴。忍不住想,要是有个人能管管公子就好了。
半夜,谢琢知道自己又在做梦。
他好像发着烧,额头滚烫,但浑身冰凉,很快,他听见母亲的侍女寒枝去找押解的差役求一碗热水,其中一个差役很快应下,脚底碾着雪的声音逐渐靠近。
随即,有人抓着他的头发,强行撬开了他的嘴,灌进了一碗滚烫的热水。
他当即挣扎着吐了出来,嘴里仿佛燃着一把火。
差役一把将他狠狠甩开,咒骂了一句“兔崽子不识好歹!给你水还不喝了?”
就在他蜷缩在地上,喘着气,竭力抓起地面上的雪,一把一把往自己嘴里塞时,远远传来寒枝尽力压抑的哭声和几个差役的污言碎语。
睁开眼来,是床帐模糊的影子,谢琢出了会儿神,等促急的心跳缓下去,他才披衣起身,没有点灯,轻轻推开卧房的门,站到了院子里。
夜露已重,天边尚未亮起,风吹得他汗湿的脊背发冷。
他想,他的命,是靠血和人命填起来的。
阿瓷早已死在了冰天雪地的流放路上。
我只是索命的鬼。
转身回房时,看见盛在白瓷碟里的蜜煎雕花,表面的糖已经有些化了,没有初时那么好看。
谢琢想扔掉。
端起瓷碟,许久,他用指尖蘸了点糖渍,舌尖小心翼翼地尝了尝——很甜。
是他甚少尝到的滋味。
又重新将白瓷碟放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