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车自?北向?南慢慢开?过来,周局的司机探出头,摘下墨镜:“段老板请上车。”
马路对面,千红在对面的杂货店前站起来,于是她们不巧地相遇。
她短暂犹豫,望着千红的棉袄,看不见手腕上有没有秘密的信物。千红穿着很厚很厚的棉袄,窄窄的裤子?,穿了新靴子?,头发剪得很短,背了古板的包裹,看见她,迟疑一下钻入杂货店。
“我去买包烟。”段老板低声说。
“孕妇不该抽烟。”司机回应,但?她眼神冷淡,他还是熄火等她,她穿过马路走进杂货铺,千红在散装红薯干前停着,听见打门帘的声,头也不抬地钻入后排货架。
千红来市里了,这件事让她残存一点期望。她拿了一包饼干,假意挑选,钻入货架中,千红蹲在一排糕点前,听见她,站起来往外走。
“千红。”
千红站住,撸起袖子?给她看光秃秃的手腕,补了一句:“我来看千里。”
哦。
她回去结账,千红背着包裹走出杂货店。
“小姐呀,我看你?很眼熟嘛,你?做什么工作的呀?”店主接过钱在抽屉里翻腾着找零,乜斜着眼看她。也不是问话,其实已经认出来,人们的记忆尚未来得及淡忘,她从不入流的小报走出来,走到眼前,比照片漂亮,只是人枯槁。
“和你?有什么关系。”
“当鸡就?当鸡,装什么清高。”店主冷哼一声,把零钱七块五甩在她身?上。
“有你?这么对待客人的吗?你?什么态度?以为自?己是谁呀?人家招你?惹你?了?”
千红一打帘子?冲进来,劈手夺过饼干摔在柜台上,从尚未合起的抽屉里揪出十块塞在段老板手里,抓起人出了门。
千红一直在外面。
出门后,千红松开?她,并没说什么,紧紧包裹离开?,脚步很轻盈,简直要小跳起来。
司机按响喇叭,等得不耐烦,她只好重新左右看车过马路,像小孩子?第一次独自?过马路,小心翼翼。
车流分开?,路面空白,她抬脚踩在马路上,千红突然窜出来,拎起她的手腕扯回。司机从车上下来,千红手搭凉棚望了一眼。
然后——她不知道怎么就?跑起来了,她很虚弱,甚至没有力气骂那个店主,但?是千红牵着她拐过弯,顺着马路不停地奔跑,手腕被扯得生疼时,她自?然而?然地奔跑。
肺叶几乎炸开?,长久吸烟使她气短,喘不上气,呼吸变得艰难。
但?千红越来越快。
穿过两人并排还嫌拥挤的小巷,确认司机不会跟上来,千红松手,她几乎跌在地上,只好扶着膝盖喘气。
“你?都是孕妇了,不是很金贵么?他摁喇叭你?就?上去?不得八抬大?轿?”
千红挖苦她,她只能自?下而?上地看千红,个子?小小的,抱着胳膊冷淡地往下看。
“那是周局的司机。”
“我又不是不认得。”千红呛她。
“我回去了——晚回去——”
“晚回去怎么样?晚回去能怎么样?这么几天他就?坐在县里吃香喝辣,然后派个司机过来接人,呸!”
千红跺脚,轻蔑地斜眼,但?人不在,她只是摆个表情。
段曼容很憔悴,没有化妆,脸色不太?好看,神情萎靡,她站起来看见段曼容,像看见一棵树被砍去繁盛枝干,她脑子?里浮现多日以来所?有人轻蔑的表情,像生锈的铁锯来回割树,发出又涩又浑浊的声音。
她真想段老板再度变回不择手段的恶人,一巴掌扇她两下,让她再看看段老板冷漠居高临下的样子?,回想起那个黑伞下妩媚又冷淡的表情,她无法把眼前受苦的面容和那张脸重合。
“我没有办法。”
段老板说。
像听见一个噩耗,千红不敢承认这种无力。
“孩子?多大?了?”
她悲哀地问。她总是回想起自?己主动蹭上去被拒绝的时刻,发挥丰富的想象力把这两件事牵扯在一起,最终认定自?己被骗了很久很久。
“我不能生孩子?,千红,高翠萍她——我已经不能生孩子?了。”段老板低声回答。
千红沉浸在自?己的悲哀中,她没有听清楚这句低声的辩白,她抚摸自?己空空的手腕很想哭:“对不起,我把手链扔了,我太?生气了。你?是个骗子?,你?没说过和我过日子?还得带小孩,这怎么解决,我没办法解决,我怎么能逼你?打掉它?不管你?怎么骗我,我来了,没有手链我也来了,实话说,我还是生气,你?拿小孩留住周局,我算什么?”
“我没有小孩……”
“你?是个骗子?!你?骗我说什么都跟我商量,你?根本?就?自?己做好决定……好像你?已经做好饭了才问我今天吃什么……我不是讨厌小孩,你?把周小东扔给我我也不生气,我不是讨厌你?的小孩,也不是讨厌周局的小孩……我讨厌你?俩的孩子?!说什么让我选择接不接受什么的!放屁!我接受了,我接受了怎么办?我没想过我不接受……你?就?弄个孩子?回来……你?根本?没想我。”
千红语无伦次地哽咽,扔下包裹塞在段老板怀里,背过身?子?就?走。
“我没有怀孕……”
包裹里是一条围巾,一端缀着个毛线娃娃,乍看很像她。
千红原地转身?,离她七八步:“你?就?会哄我。你?哄周局去,他可不是傻子?,你?到时候交不出孩子?怎么办?我又没得选,我只能看着,说不准还得伺候月子?。我就?一边生气一边没办法对你?生气……你?结了婚,我名?不正言不顺,流氓罪还得当你?的小情人。我还得看着你?和周局百年好合,你?保护好你?的按摩店美容院,顺带保护保护我,她们都是傻子?么?没了你?不能活?她们各自?有活路有对象,爱去哪儿去哪儿都是一条好汉,你?就?只会扔下我,你?只会扔我,我是傻子?,我没有出息,你?要是个男人我就?要被人骂贱货,还没结婚就?倒贴上来,恨不得生七八个崽。我总怕你?笑?话我,要识大?体要懂事,要想想你?的处境……”
她意识到自?己在抱怨,及时止住,收敛哭腔定定地看看对面静静望着她的女人。
她说了许多,犹如祥林嫂似的不体面,说干了唾沫,最终只是一片惨然。她来时,只是想问问段老板怎么想的,没想过不自?觉冒出这样多的苦水,她也没想过,她根本?没想过和段老板分开?——她不甘心。
走近两步,段老板并没有动弹,安安静静地抬起脸,脸上浮出乖顺的表情。
“对不起。”段老板轻声道歉。
千红牵出心里的隐痛。
她进市里来,报刊亭挂满女人的不堪照片——女人的不堪被堂而?皇之地嘲笑?,羞辱像千千万万把针,落在她自?己身?上——她进了城就?开?始原谅,直到看见段老板本?人,她可承受一切羞辱。
她走近段曼容,拿下围巾系在女人颈上,拿起那个娃娃展示:“像你?吧?我手巧吧?”
司机追了上来,因为无法穿过小巷,只好不停地按喇叭,滴滴声不绝于耳,千红的介绍戛然而?止,段曼容摸着毛绒娃娃端详,千红往小巷探了一眼,深吸一口气。
“他在喊你?。”
喇叭声越催越急,段老板迟疑着往巷子?走去,千红扯起她的手腕,径自?走向?巷子?深处。
“让他催去吧,大?不了他回去和周局说,我把你?带走了——顶多这样。”
没人的曲折小巷里,千红停步,踮脚吻她。
“你?走之前跟我说,这件事之后如果我还肯接受你?,你?就?什么都和我商量。”千红终于翻出那张小报,被她揉得边缘发毛,字迹模糊,依稀看出照片轮廓。
“我们商量商量怎么办,”她捏皱小报,重新打开?,每个字都很刺眼,她还是忍耐着再读了一遍,“你?不许嫁给周局。”
段老板慢慢抱紧她,弯腰,把脸埋在她胸口:“谁告诉你?我要嫁他?”
“秀芬姐。”
“我们回去打他好不好?”
千红吃吃地笑?:“我打不过他。”
段老板慢慢收拢躯干,从千红身?上滑脱,蹲在地上:“我饿了。”
“带你?喝一点粥。”蹲在她身?前,千红把人背起来。
“我说怀孕是试探他的,不是真的生孩子?。”段老板知道千红笨,再次强调一遍。
“我知道了。”千红在生闷气。
“我多脏你?都喜欢我吗?小千红?”
“我讨厌你?这么说。”千红提提胳膊,把人挪高一些,段老板被她拽着跑了一路,身?体虚浮,任由她背着走了一道,最后还是难为情地下来和她并排走。
“我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次。”
千红停下,不安地扯动衣角,遂即有些难过地想,她没办法对段曼容生气,这句话的真假她也不知道,可又不能不信。
“等过了年,我想到市里学手艺。”千红第一次畅想未来,她一直是地上的泥土,冷不丁地插上想象的翅膀还有些不适应,话音吞吞吐吐,“我难过的时候就?想织毛衣,我想学这个,以后开?一个店,专卖各种工艺品,接一些定制,再学一点基础的缝纫,给你?做好看的衣服,你?不要老穿黑色灰色的,阴沉沉的……你?以后打算怎么样呢?”
“打算把店都交给阿棉管,然后我坐在家里好吃懒做等你?养我。”
“也……挺好的。”千红想象匮乏,但?是偶尔认认真真地幻想未来感觉还挺好的,她是认真想的,难免眼界局限,段老板眼界那么高,结果就?要做个家庭主妇,像是在哄她玩。
“周局退休后,我会带你?回我家看看。”
“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