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红不?该在这个时候躲进浴室,像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听见天灾的动静一窝蜂地往井里跳,是自己给拘束成了虾蟆。外头没有动静,千红顺门缝划拉手?指片刻,拧开锁闩,擦了眼泪出去,她的床上一团阴沉的暗影。
被子里的人?蜷缩起来,恍惚让人?想起仍在腹中的婴孩。
千红习惯不?难为自己,也不?爱为难他?人?,此刻竟然给两难卡在中间,不?上不?下?像一口隔夜的痰。
她只?好蹲在床边,枕着床头,扯了一角枕头晃了晃,段老板的发丝凌乱地挡了面容,她拨开发丝,看?见女人?潮红而有些疲倦的漂亮的脸,小声地说:“你真的好漂亮。”
“说点儿我?不?知道的,”段老板笑笑,并?不?生气?,脑袋挪了挪,枕在她手?上。人?凑近,鼻尖几乎要碰到千红,眼睛又湿又媚。呼吸凌乱地吹在千红眼皮上,千红垂下?眼。
“你答应我?不?耍流氓的。”千红说,眼泪又情不?自禁地掉下?来,顺着脸颊掉到手?背,缓缓渗入段老板的发丝中。
“我?很不?舒服,千红,晚上出了一些事,我?需要这样。”段老板说。
千红没懂出了什么事需要段老板在她旁边这样那样,她心旌摇动给扯成一面大鼓,心跳咚咚,有个美人?在鼓面上轻盈起舞,手?腕脚踝都拴着流苏和铃铛,每跳一步她心里当啷作响,回过头那女人?叫曼容,身姿婀娜起舞,眼神流转,一转眼又是战场,她给那女子夹在臂弯带回去,走一步晃一步,好像起飞飘走。
于是她不?委屈了,点点头像个听话的好孩子,段老板在她耳边低声保证以后不?会耍流氓,千红又觉得很难为段老板,像是压抑了什么人?的天性,逼迫她受委屈。
这天晚上她抱着段老板睡下?以表和好补偿,不?出意?料地又做了个让她烟视媚行的梦。
千红睡得昏沉并?没有看?见早上楼下?来的小汽车,下?来一个说年轻不?年轻说老也不?老的面目模糊的男人?,段老板下?来时吸着烟和那个人?说话,说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段老板笑着坐上车。
那是一个平常的早上,千红下?楼嗅到烟味却没看?见烟头,生气?地想段老板怎么一大清早就抽烟,洗漱罢照常去废品站“上班”。
最后一场秋雨把废品站浇了个透心凉,但千红在那之前已经按照自己的规划给废品站旧貌换新颜,拉提也像变了一只?狗一样威武起来,跟在她身后摇尾巴,赶着扯了塑料布挡住了损失。西北风像刀片一样一层层地削去塑料瓶大山的尖,但千红的墙挡住了塑料瓶离家出走的轨迹。老头抽着旱烟估算至少挽回了一百斤塑料瓶。
合着之前废品站的工作就是不?断地在厂区捡回废品站丢失的塑料瓶,甚至从?别人?手?里收购,怪不?得没有一点起色。
听起来塑料瓶被吹跑造成损失是一件太蠢的事情,好好收拾不?就好了吗?但人?在垃圾在,人?简直是垃圾的代名词,源源不?断地生产消费出许多垃圾。废品站捡来的有用?垃圾只?是厂区的一部?分,单一座塑料瓶的大山就足够老头一个人?忙活大半个月,还不?必说杂料,铜铁,纸,玻璃瓶,旧家电等等杂物。
还有无聊的小孩翻进废品站偷走塑料膜和管子铁丝给自己扎风筝,从?废品站望出去一个比一个丑的风筝飞在天上,在千红眼里就像人?民币被放了风筝。
干燥的书?纸还是散出一股尿骚味,里头不?健康读物颇多,工人?喜爱蹲坑时边看?边屙,一不?小心溅上尿点子也是常有的事,更不?必说重重其他?缘故扔掉的书?纸。
废铁中总能找出些好铁皮,旧家电中也总有能修好的一两个。
千红带着拉提在整个废品站转悠,像一个大将?军巡视领土。在书?纸堆中她决定多废一些工夫,骑上她的小奔驰过来,把完整的能看?的不?那么臭的书?翻腾出来摞在车内,武侠小说下?流杂志居多,千红想了想又骑着这小车到按摩店去,仗着自己识字把下?流杂志翻出来,询问阿棉是否收购。
“不?要,我?倒是有一堆过期的报纸杂志,你都拿走吧。”
过期的报纸没人?要,但是杂志折价出售也可。她想了想,又用?了一天时间蹲了各个工厂门口,趁着工人?下?工时展开卖,一本两块,再破一些还可折价,买五还能赠一。
买下?流杂志的男工人?看?见千红都有些不?好意?思,她努努嘴推过一本厚厚的武侠小说,下?面藏着下?流杂志扔过去:“武侠小说五块一本了啊!”
她这样考虑顾客需求,一天下?来卖了一大半。当年听广播也没有条件的工人?们也有很多不?识字,但是下?流杂志的插画总是看?得懂的,部?分字眼也还看?得懂,竟然真给她卖出去了。
女工们低声说她不?要脸,卖这种东西就是暗示是做鸡!
当然听见了,但她被说做鸡也不?是一天两天,扑棱着鸡翅膀快乐地把书?分卖出去。
她是个法盲,也不?知道自己这也是传播那什么什么刊物该给抓起来,理所应当地卖了大半车,剩下?的扎了两捆强迫着一个不?善言辞的工人?掏了二十块都买下?了。
和段老板相?处久了她很会撒娇,抓着人?家胳膊:“你买了嘛我?都要收工了,你买了我?就不?放你走,二十块,不?行就十八块,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
半威胁半撒娇地推销了出去,她没发觉自己特别适合做小买卖,心满意?足地哼着歌蹬回废品站,一天下?来半车书?卖了五百四十二块,还剩了很多旧报纸,有男工觉得她很可爱,为了约她去唱歌,扔到车上写了名字和时间的小玩意?儿,有蝴蝶发卡,报纸包的烤鸡,软面包,还有两盒磁带。
烤鸡二人?一狗分享了,修好的收音机总是要叽里哇啦几声发出类似外国人?清喉咙的声音才能开始播:
“如果大海能够,唤回曾经的爱……”
“对你爱爱爱不?完……”
千红翻过磁带B面,贴了一层布胶带,写着“情歌串烧”。
“咱们是不?是收了很多磁带?扔杂料里了?”她跳起来,摸出线手?套就冲进了废品堆里。她尝到了甜头,决定自己先回收它一批再说。
拉提给吓得不?轻,也跟着冲了出去,用?狗爪刨开杂料堆,但不?小心被输液管扎了一下?,嗷了一声。
那几年的废品站还是收废弃的输液管的,医院诊所懒得处理,一包包地扔出来。捏了针头挤压,还能看?见残存的血迹。那会儿也不?懂什么安全什么传染,戴上线手?套以为就练就了铁砂掌,抓起输液管就卖,都是卖得出去的。
千红回忆干菜婆婆手?里并?不?捡这些东西,三后生也不?收,但她之前一直卖的是塑料瓶和铜铁等积压太久的东西,还没有特别整理过杂料堆,她捏着输液管一阵发愣,最后孙小婷的脸恍惚闪过,带血的医疗物件让她神情恍惚,另外扯了个编织袋把输液管整理进去。
老头说:“你傻呀?农药瓶子不?收你就吃亏多少了,这个赶紧掺进去,杂料堆最脏,没人?挑拣着看?的。”
“不?吉利。”
千红偶尔是一只?情感动物,决定把输液管从?废品站扫地出门也只?是因为想起了孙小婷。但是几年之后不?再允许收输液管的时候,蔡老头清晰地回想起千红今时今日的举动。
她用?了三天时间推倒了杂料堆,平摊在塑料纸上,分成一格一格地毯式排查。
捡到磁带装在纸箱中,尚且完好的娃娃,水枪等玩具另外放在一个纸箱中,没有用?完也没有过期的洗头膏瓶子等日用?品都堆在一处。输液管子塞到编织袋中摞了四五个袋子立在墙角。
这些工作琐碎复杂,而且每天都有厂区的老头老太太源源不?断地卖来新的废品,因此几乎花费了一个月时间。
她真正过生日的那天,那个走不?动的老太太给她搬来了一车干干净净的小孩衣服。
“工厂倒出来的,不?知道为啥不?要。我?又没有小孩,衣服也没人?收,你收起来给你以后的小孩穿。”老太太慈爱地摸她手?背,老太太老头都喜欢她,她没事儿走过路过也进去嘻嘻哈哈地陪老人?说话,老人?觉得她很难得,再加上她虽然瘦了,但毕竟像个年画娃娃,有福气?的长相?。
她还没什么有小孩的想法,拿了几身看?起来特别喜欢的送给文文。
以前关系也说不?上差,现?在的关系也说不?上好。千红念旧地把对张小妹的怀念挪到文文身上,文文刚出月子,丈夫和婆婆都不?在,一个人?怪孤单的。
“这些衣裳都是八九岁小孩的,你这么早送过来,我?现?在还用?不?上呢。”文文瞥了一眼。
“我?知道,我?知道!我?改小了,比你孩子大一点,一岁就可以穿,我?怕新料子不?好,特地洗了一遍,你闻闻,香香的,我?洗衣服的时候挤了一点洗头膏。”
“你还有这手?艺呀?怎么不?去裁缝铺?这会儿流行仿城里定做衣裳。”
“我?不?会用?缝纫机,而且废品站挣钱。”千红捏了小外套在小孩身上比划,小孩才一个多月,因为早产,更瘦怯怯的像只?脱了皮的小耗子,长不?大似的。
小衣服都是新的,还带着标价牌和塑料包装,千红仍旧叫卖,但这次不?像卖书?,厂区小孩并?不?多,生孩子的人?家也少,多半都在村里打滚撒野地活着,她枯坐了一天也没卖出多少,买的多是来打工的夫妇。
有一对夫妇令人?印象深刻,一个说孩子有这么大了吧能穿了吧,另一个说肯定长得比这个高还是别买了到时候也穿不?上。女的生了气?,说孩子是个姑娘,哪能窜天长?买一套吧,你这个穷死鬼就是舍不?得这十块钱!男的也生了气?,我?都忘了孩子长什么样,买了不?合适不?是乱花钱?
夫妇两个当着千红的面厮打起来,扯头发揪皮带,滚成一团狼藉。女的痛诉男的穷,养不?起这个家还不?如离婚算了,男的过了一会儿给她道歉,跪下?扇自己巴掌,夫妇又和好了,抱在一起扔出十块钱买了一套。
千红默默看?着,围观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等夫妇走了,围观的人?对千红说:“你别卖这个了,厂里都是年轻人?,有了孩子不?是做掉就是回村里养了,你这个大姑娘不?懂小孩子的事,这种小孩衣服还是结了婚的人?卖合适。”
夫妇结对而过,千红收起衣服蹬上三轮走了。
村里也在打架。
千红妈说:“你这个没出息的你得了病还花的姑娘的钱,现?在姑娘十九了看?你也懒得看?了?你的面子有多厚?我?切切给你下?酒吃?眼看?过年呀,别人?家什么样,你看?看?村里谁像咱们家,这是啥?俩孩子都走了,犯了天大的错还不?能回家了?”
千红爸说:“我?说孩子啥了?不?是你说?不?是你说丢人?现?眼快别回来了?我?说啥了?”
千红妈:“那我?让你起来进城找找孩子,咋,能累死你了?麦子割完了牛猪狗都用?不?着你管,进个城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了?”
千红爸:“那你有本事你去,城里那么大了,盘缠不?要钱了?今年嫁妆钱也没了,过年钱也紧巴巴的。”
千红妈:“那我?进城去,掏钱!孩子们不?在你过你妈的年呢,让你进城跟死了一样,城里人?能把你吃了?”
闹了一通,千红妈气?得收拾包裹。千红爸年轻时进城给人?打了个半死,从?此想象城里是一片阴曹地府,处处行走着坑蒙拐骗心思叵测的贼人?,遇到进城就安排千里千红进去。现?在千里千红在地狱扎了根,他?更沉默地吸烟,只?好请求他?家婆娘出面。
千红过生日的这天发生了很多事,千红妈提上包裹,乐观地想一进城就能碰见千红,所以在包裹里放上了母女和好的新买的头巾和头绳。虽然踏上的是第二天的班车,但仍然想象十九岁的千红是不?是亭亭玉立没有那么孩子气?了呢?千里是不?是长成男子汉了?她们是不?是瘦了是不?是胖了?至于丢不?丢人?,倒是回家后再说。
先把人?带回家,再解决内部?矛盾。
老张来给她过生日,带上了阿棉送的礼物,因为阿棉太忙抽不?开身,送来两条自己熏的腊肉。
段老板打电话叫人?送来的蛋糕上如愿以偿地插上了聒噪的莲花蜡烛,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地唱了一宿还不?停,千红终于懂了它的烦人?之处,拆下?莲花叶子扔进杂料堆里,剩下?的会唱歌的小盒子送给了来偷铁管的小孩。
小孩被抓了个正着,梗着脖子准备和千红大打一架,没想到被递来个小礼物,拿走就跑,一声谢谢也没说。
她生日的这一天,段老板不?在。
应酬间听见人?说南方哪里给水淹了,全国动员抗震救灾。
周局说:“你们小姐也应该把自己寄过去,受灾群众正需要安慰,你不?赶紧发展发展业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