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车子从废墟中?咆哮出来,即使它破旧不堪居然?也跑得比那辆小轿车快,钢筋水泥铁钉遍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扎破轮胎。千红从车窗探出脑袋,几乎半个身子在外,抓起水泥缝里生长的一朵蒲公英就缩回窗内,迎着冷风让柔软的种子飞遍锈蚀的厂区。
“别把脑袋探出去,省着点儿劲儿搬东西。”
“我有的是劲儿。”
面包车像一头?河马一样冲过泥坑,从蒺藜堆和苍耳丛中?出来也没沾多少绿意,千红揉着胳膊抬眼望外头?,落日的余晖照得她身上暖暖的,累极了困倦着合了眼。
深秋终于?到来,轮胎碾过厚厚的落叶发?出咯吱喀嚓的脆响,枯枝几乎要扎进窗户。月亮像被糊坏的窗,朦朦胧胧星星点点透着点儿亮。
顶着夜晚的星辰,千红从南方商人?的仓库搬下几箱烟酒。从各种小商贩手里捉各种零碎玩意儿,甚至几只花纹精致的鸟,还有一窝兔子,批量生产的外国安全套,新的按摩仪器,厚厚一箱子打印好?的避孕小手册,美容院需要的新毛巾和仪器,一大堆避过审查的日本来的光盘,厚厚的不堪入目的书籍画册……甚至遇见段老板以前的同事分?到了地?于?是开始挖土豆,结了婚当了幼儿园老师或者保洁,上岸当了大老板的秘书或者情?人?,段老板都联系她们,各自?做一点小小的生意。
挖土豆的女?人?戴着宽檐凉帽和老张点清零钱,看着瘦弱的千红扛起一袋土豆面不改色地?穿行在田间:“她多大了?哪个村的?过来我们这里一天五十呢。”
“十八了,不卖。”
“你亲戚?”
“段老板亲戚。”老张把零钱装好?。
“我不信。”女?人?熟练地?摸出烟来放在嘴里,宽檐帽子抬起,露出粗糙但妩媚依旧的一张脸,“那小女?孩还是处么?”
“是。”
“真有意思。”女?人?点燃火,摆摆手,“哎姑娘,姑娘过来,喝口水。”
千红的脸被晒得红红的,搓下手套搭在车顶,千红过来,女?人?从井里提了一桶水,用葫芦瓢舀了递给她。千红有点儿不好?意思,说了声谢谢。
“干了多长时间了?”女?人?问。
“一个月了。”千红喝罢水,冰凉的井水在肚子里滚了一圈激得发?凉。
老张抽了根烟,蹲在田垄上抬头?望:“别难为小姑娘。”
“可拉倒吧,我这岁数早就卖了几百回了。”女?人?大着嗓子说,马路对面一片玉米田里的几个男人?抬头?望了望,女?人?嗤笑一声,转脸看尴尬得喝不下水的千红,“你还是处吗?”
“算是吧。”千红不能?把气功大师给忘了。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别和姓段的学,说话黏黏糊糊的。”
“那我不告诉你。”
“你知?道段老板干什么的吗?”
“知?道。”
千红放下瓢,从车顶拿下手套,数着手指头?戴上,拉开车门:“张哥,走啦。”
老张:“我抽完这根。”
“别抽啦,回去你姑娘一闻身上全是味儿。”千红说。
车子缓慢地?喘着粗气,老张把头?探出去倒车,车子没走两步,突然?像一头?累死在磨边的老驴,呜咽了一声就熄了火。女?人?摘下帽子扇风,远远的大着嗓子说风凉话:“跑不动?了吧?哎呀我看还能?跑,你再凑合凑合,我给你找个驴车把车拉回城里去。”
老张下车察看,千红左右环顾,女?人?似乎对她特别有兴趣,趴在窗户边上,鼻孔里喷出两股烟来,大大咧咧地?干笑两声:“你叫什么?”
“你叫什么?”
“那我不问了,你一个月挣多少钱?”
“一千五。”
“单拉货?不接客?”
“不接。”
“你是什么贫困地?区的小可怜?”女?人?啧啧两声,洗了个胡萝卜给她吃,“姓段的做慈善呢?”
“你是她朋友吗?”千红觉得女?人?并不讨厌。
“前同事,我得了病不能?再干了,没想到还活了这么些年。”
“得了病就不能?……吗?”
“得了病要传染别人?的,昧良心的事。”女?人?递给她一支烟,她摆摆手还是拿过胡萝卜啃着吃,胡萝卜清甜脆爽,不柴不渣,她多咬了一口。
“你别抽烟了,对身体不好?,广告都说了,抽完烟那个肺就是黑黑的……”
“你是什么禁烟大使?”女?人?笑,多看千红两眼,还是掐灭了烟,“听你的。”
在老张还修车的时候,千红跟着女?人?走遍了这片田,还去她田边的屋子里看了一眼。女?人?卖身多年回村,有光棍汉愿意娶她,她都拒绝了。自?己经?营这片地?,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要死,索性好?好?地?种着自?己吃,种出来的蔬菜品质极好?,除了自?己藏在地?窖里,多出来的从段老板那里换烟换酒换日用品,自?给自?足过得很舒适。
出来的时候她捧了一兜带着小黄叶的细嫩的黄瓜放到千红衣服里,千红拿外衣裹着,老张探出头?:“修好?了,走吧。”
“我们走了。”千红向女?人?告别,女?人?摸摸她的耳垂。
“耳垂厚的人?有福气。我算命特别准。”
“真的?我看老张也是耳垂特别厚,张哥,你过来,过来嘛……看,很厚吧。”
女?人?笑着摇摇头?:“傻人?有傻福。”
“张哥,她说你傻呢。”千红听懂了,又假装不懂,拽着老张挑拨离间。
第一次见面,女?人?就对她做了一番点评,说她是傻人?。
晚上回去得了空,她把织给段老板的那件毛衣送到棋牌室,棋牌室二楼黑着灯,段老板一个人?在黑暗里抽烟,见她上来拧熄烟,声音有些轻快:“来了?”
“怎么不开灯?”
“费电。”
于?是都笑了,千红开灯,段老板坐在窗台上,像一只黑猫一样轻盈地?抬起腿。
等她展开毛衣,段老板也说:“你是傻子吗?”
她不太能?理解其中?“傻子”的含义,但她自?觉和段老板很熟:“你才是傻子呢。”
“过来,”段老板命令道,她扔下毛衣走过去,贴近段老板就要跪在床沿,整个人?膝行过去,靠近窗台,段老板拿下一个盒子放在她手边,“打开看看。”
“礼物?”
“包裹。”
原来是吕记者迢迢寄来她拍摄的阿棉的照片,又说最近出了新书请她看,留了电话号码说如果有新闻线索可以拨打号码告诉他?。另外还寄来两包豌豆黄。
仔细看看,是寄到理发?店的,她留下的是理发?店的地?址。
“你是傻子么?理发?店现在哪有人?,还好?老张看见了,不然?要等到猴年马月去?”
原来是这个。
段老板倒了烟灰缸,翻开那本书看了两眼合上了,拿走阿棉的照片放在一边,照片上阿棉略显疏离地?抬起眼,照得还不错。
千红也多看了两眼,展开毛衣打算撺掇段老板试一试,刚铺开,段老板的手指就穿过她发?间,梳下来顺势捏起发?梢:“明天去照个相吧。”
“照相做什么?”
“办入职手续,需要证件照。”段老板松开手,“国营红旗照相馆就不错。”
“可我都入职一个月了。”
“那是试用期。”
段老板怎么说都对,千红被骗进照相馆,捧着一束花在镜头?前被指示一二三开始笑的时候,段老板就在旁边抬着下巴神情?倨傲地?看着。
“下礼拜来取。”工作人?员一登记,千红就毫不犹豫地?揭穿段老板的鬼话:“什么证件照还得抹个口红戴个发?夹?”
“挺好?看的。”段老板付了钱,转脸摘掉千红脑袋上的发?夹,把头?发?梳下来,抬着下巴看不自?然?的红嘴唇,没忍住发?出一声笑。
“别笑。”
“噗——”段老板背对她捂着嘴克制地?笑,千红胡乱用手背擦掉嘴巴上的口红:“我不和你说话了!”
她尚且年轻,不大能?领会记录当下青春的时刻是多重要的事。在她看来自?己生得不美,再怎么拍都只能?留下当初头?戴一朵花被嫌弃土里土气的容颜,不像段老板,拍一张就得印成挂历时刻摆在旅馆墙上永远纪念。
旅馆那张挂历摘掉了。千红再去的时候,墙上那片地?方换成了风景画,配字:江山如此多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