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早市时遇见了高翠萍,换回了一身农村妇女?的打扮在和摊主抢三毛钱豆芽要再捎上一把?香菜,摊主当?然不干,劈手夺过说不卖她。她骂了几句悻悻然而去,和千红擦肩而过,千红回头,高翠萍也回头,似乎猫见了狗,彼此不相让地凝视着?,最终高翠萍还是一卷身上的两个卷心菜抱在衣服里,弓着?腰匆匆走了。
摊主低声嘀咕:“那种人,有谁说她好的,就买三毛豆芽还要我给她捎五毛香菜,老天爷报应她,该。”
报应?千红对这个词反应木钝,但没说什么。喊着?卖糯玉米的妇女?吆喝住她,推销出三根玉米,千红心不在焉地放凉它们才一排排啃掉玉米粒,最终仍旧堵着?一口气没上来,追着?往诊所的方向去。
高翠萍不过倒了棵背后乘凉的大树,她是只?蠡虫仍旧啃食着?菜叶子造孽,没有一把?农药是杀不尽这种东西的。可千红不能?提着?一把?斧头出去意气用?事,公?道还是个虚无的事情。
没有人说高翠萍好,但是唾沫星子也杀不死人,高翠萍的脸皮专防可畏的人言,天赋异禀地不被民意左右,钻在诊所里和那个头发油汪汪的男人苟且偷生。
她在诊所看了看金碧辉煌的门面就走了,回去的路上遇见钱千里,端着?个塑料篓子在水龙头下清洗,戴了一顶不合适的小帽,手里的抹布散出一股极其可怕的臭气。
“海鲜,晚上是烤串,上午都得串好,下午一点休息到三点半。”他看见千红也不回头,只?低低地解释几句自己做的事。用?眼?珠子三分之一看千红,千红凝望着?钱千里搓洗陈年旧污,心就软了。
“想回去念书么?”她问。
“你回去我就回去,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
钱千里和她赌气,一向油滑嘴脸现在格外倔,和千红简直是镜子内外。这段时间互相怄气多?了,再碰上就没有怄气的必要,千红从市里回来,心里被淘洗了一遍,感觉自己很不一样?,因此没有急着?发脾气。
尽管她并不知道这种改变是好是坏。
“那我在这里挣钱你先读,等你念完大学出来再供我读。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现在回去耽误时间,你还停课没多?久,续得上。”千红迂回发言,往水槽靠近,指望拍拍钱千里那颗不知道装了什么的脑袋——少年捧起兜子倒干水,倒扣在铁网上,提起菜刀切葱丝,一言不发。
“你们这儿?要短工吗?我很会干活,工资少一点没有关?系。我现在就可以做。”千红说。
因为离住的地方不远,千红也无事可做,索性天天晃悠在她弟弟眼?前。老板说正好正好,商定做下午四点到凌晨两点的半天工,不包吃住。
但是凌晨两点大家都困了,老板早就睡下了,店里其实只?有姐弟二人。
外头的几张桌子叠起堆在床边,用?大阳伞拉下半拉遮盖,留了一张小方桌和两个小马扎,钱千里端出来两盘菜,是不值钱的东西。
钱千里来这里还是半个学徒,但大师傅觉得钱千里瘦小如猴面容猥琐看起来不像个颠勺的,拒绝正面传授,但是闲着?没事也会让他炒炒蛋炒饭,反正客人来也不是专门吃蛋炒饭,吃不出来学徒的手艺。
“手艺很不错嘛。”千红赞赏他,他瞥一眼?,还是觉得作为东道主该有一点大人的样?子,冲出去拿了两瓶啤酒打开?,被千红骂:“未成年喝什么酒。”
“少喝一点。”他倒给千红和自己,玻璃杯一撞,又?格外请千红尝尝炒羊杂。
“我觉得我做饭挺有天分的,我读书不是什么好材料,全?是因为你们逼着?我学,说什么哎呀男孩子就要有出息就要顶天立地……但是我就是没出息也没办法?,学习没有你好,也没什么大志向。村里人看见我就笑话,觉得以后娶不到媳妇……哪想那么远呢,反正挺不高兴,啊呀,说出来了,你看,我没法?儿?念书,坐在那儿?我就觉得不自在,老师一说我就头疼。”
千红想骂他一顿,但话都让他说了,她能?说什么呢?无非是没出息,没志向没追求之类,但说出来,好像也没有那么低劣不可饶恕……她自己不也没什么志向么。
男孩子都该志存高远,不说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好说歹说以后也跳出农门当?个官什么的,捧个金饭碗,有文化了挣大钱。
包括她自己在内,她和父母达成一致地觉得钱千里是家里的男孩子,就该树立个远大理想然后家里全?力支持他实现——包括她辍学在内,也是为了成全?这份远大理想。
但是现在想想,除了发自内心的对千里的爱才牺牲,确实有点儿?……过分地把?自己的付出想得格外重要,逼着?钱千里变成个好学生。
仔细追想,过去的七八年里,钱千里就没有一次考试成绩说得过去啊……
她有点儿?想笑,为了绷住姐姐的尊严喝了一口啤酒,却笑得呛住了,噗一口滋了她弟弟一身酒。
“你又?好到哪里去。还笑……我跟你说笑多?了容易长皱纹,你本来就长得丑……”钱千里嫌弃地擦身上的酒水,又?扶住前仰后合的千红。
“这会儿?还去网吧吗?”
“不去了,挣钱不易。”
“说不念了爸妈什么反应?”
“就骂我一顿,又?打我,但是没办法?,我是男孩子,他们说也管不住了就随我去了。”
漫不经心地聊天。
千红打听家里的情况,她不是冷血动物,说走就走与?家人割裂,只?是心里那股劲儿?冲出头顶和家里的劲儿?拉扯,最终到城里的欲望战胜了留在家里的想念。
桌上的油垢怎么都擦不掉,千红靠在椅背上用?手指摩挲桌面,喝了半杯啤酒,钱千里已经像个大人一样?摸出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的。
“放下。”
“干嘛,我都——”
烟盒都被粗暴地捏变了形状,千红深恶痛绝抽烟的人,抓过来看看牌子是三块五一包的烟,冷眼?看千里,狠狠地拍在桌子上。
“你为什么抽烟?”
“我抽烟怎么了?”
“你觉得这样?很成熟?很帅?你挣了几个钱就开?始抽烟?啊?你身上有二斤肉么?”
“关?你什么事——”千里夺过烟,被千红瞪得发毛,把?烟盒扔掉,“行,我不抽,我不抽还不行吗?你是我姐,我都听你的。”
千红颓然坐下,钱千里装做大人的抽烟动作让他瞬间回到了小孩子的样?子,千红自以为是成熟的大人,十分不放心。
“那你也听我一句行不行?进城当?然是好事,见见世面,我都支持你。但是你看看现在,当?小姐也不好好当?了过来监督我抽烟……我——”
千红站起来,他以为千红要过来打他,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但是并没有。
千红只?是慢慢收起马扎放在角落里,脱掉不透气的员工服露出里面的背心。披上外衣裹紧了,没说什么,微微笑了笑:“回吧,早点睡。你明天有早班。”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
“没事,连你也这么想,可见外人都是怎么说的。我不怕人说,就是心里不服气,但是以前不服气多?了,现在好像也没那么硬气,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等我活明白了,人们就都看见了。”
“他们都说你当?小姐了。”
“你不是很早就知道了吗?”
“你当?了吗?”
“差一点。”
钱千里不做声,收拾了东西出来,离她三十多?步摇摇晃晃地跟着?,像个很长的影子蔓延到那么远。千红堵着?一口要活明白的劲儿?,她总是很有精神,因为心里的风催逼着?她必须忙碌起来,不知道什么是满足。她说完了话,立下了自己短暂而渺小的志向,要活得很有劲儿?,像一棵野蛮的树深深扎根,不再被许多?事情刮着?往未知的方向跑。
一路回到出租屋,钱千里第一次跟上来,好奇地打量了这小屋的布置,看见椅背上搭着?半截毛衣,四根针还穿在上面,线团照旧被扔在塑料袋中。空的床板上一尘不染,看起来有每天打扫的习惯,地上也没什么碎头发和女?生惯常有的刺鼻的廉价香水味,床单洗得发白但仍旧干净利索。
“喜欢哪个给你织一个。”千红扔过去毛衣编织大全?,也不像对客人那么拘谨,大剌剌地往床上一躺,拍拍身侧,“睡会儿??”
“我回去了。这半个毛衣是给谁的?”
“我。”千红起身,抓起半成品填到柜子里,咳嗽两声,“那明天见了。”
“你还在我这儿?打工啊?自己找个正经营生好不好?”
“多?待两天吧,现在我没有事做。”
凌晨两点的困意就像半遮半露的打火机底下的灯光,摁亮了投在墙上就是一个婀娜妖娆的外国人敞着?胸脯,但仔细看看就是穿了衣服的摩登女?郎……过会儿?来过会儿?走,行踪不定,千红困的时候没睡着?,睡意就离开?了,她只?好打开?窗户通风,坐在窗台上打着?手电一字一句地艰难地读高中英语书。
没想到更睡不着?了,本打算的助眠的东西一下子成了个灭火器,浇走了所有的困意。
她读不懂又?睡不着?,抓耳挠腮,只?好翻出半成品的毛衣来织。
这件算起来其实是孙小婷的,但刚起了个头孙小婷就没有了,但就着?这个头她还是织了下去,或许深秋到来,她去孙小婷坟前放上一件。
好歹,最初起的那几针是为了孙小婷,就是死了,也该得这件……她之前答应教孙小婷织毛衣,竟然也爽了约。
深夜终于被多?愁善感打败,她颓然扔下毛衣,呆呆地往窗外看,棋牌室的门紧锁,想必今天段老板并不回来。
凌晨四点半,一只?长着?两只?黄色大眼?的怪兽冲进小区,一辆看起来价格不菲的车进来,车灯像两杆光剑直插入黑暗中,下来一个人,冲里头的司机笑了笑,随即摸出钥匙,拉开?了棋牌室的卷闸门。
千红下楼时,那辆车已经走了。
段老板的灯还没打开?,她紧走几步追过去,赶在段老板锁门前跑到了门前,隔着?玻璃睁大眼?睛看里头的段老板,猩红色的披肩散了半个,高跟鞋穿了一只?,头发特别?地重新烫过,卷出来的弧度凌乱地垂了一肩,指甲重新染黑,鲜艳的口红坑坑洼洼——眼?睛布满血丝,抬着?头疲倦地和她对望一眼?,背过身子贴在玻璃上,抵住了门。
说实话,半夜冲到人家门口的确有点儿?变态,千红自知行为不端,没敢拍门,嘴巴贴在玻璃上堵住自己满肚子的话,努力瞪大眼?睛看里头背对她不说话的段老板。
“滚回去。”
对峙许久后段老板终于发话了。
千红点点头:“好的好的我回去了。”
于是段老板回过头,千红却像一只?八爪鱼始终贴在玻璃上一动不动,把?里头的女?人吓了一跳。
“今天我弟弟炒了个蛋炒饭,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蛋炒饭,你要来尝一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