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赶段亦心和林阡的这几剑,全然是赤霄、泰阿、龙渊、鱼肠、纯钧、承影这等传说中的神器,剑招如剑名,或气势凌人,或磅礴激荡,或缥缈深邃,或刚韧勇决,或雍容清冽,或精致优雅,若非剑主并不想置人于死地,别说只是划破了林阡的后背衣衫,就算把段亦心顺带着削砍成泥也绰绰有余。
天衍门七大高手武功不比段亦心低,加之她原就被消耗了大半体力,故而无论袖中长链、腰间软剑、身侧战刀,都是掷出去便弯、绕出去便乱、斩出去便卷,十回合后武器便失大半、自身状态也到极限。这些年来,很少有像今日这般摸打滚爬处境,她委实不愿背上的林阡受害,索性将他仓促放到几步外山路上,随即以仅剩的一把云泉剑横封在前守护,最先打出的招式正是母亲所传授的“清光犹为君”。
小师叔素来对她疼爱有加,早就想对她说实话:“小师侄女……既成事实,不妨透露给你……你父亲的使命,是制伏渊声和林阡这些魔,拯救天下苍生;天衍门其余门人的使命,是制伏林阡和你父亲这些魔,拯救天下苍生……”
“好一个拯救天下苍生,天衍门可曾算过我段亦心的使命呢。”她语气寒峻冷漠,姿容端严不怒而威。
“听我说!先前几十年,我们预见明主是曹王,去年年底预见林阡和铁木真,这二人都是‘极有可能’……日前预见‘阡陌之伤’、现下也都发生了……林陌已将林阡取代,你不必为了你这主公,白白地……”小师叔不想她无谓送命,忙不迭地劝。
“可是,柏轻舟那位神女选择我主公,会否正预示着她所见到之更远未来,林陌并不一定影响主公?主公他是可以抗争命运的?”她堪堪接过几个师伯的招,却是在小师叔有意无意的帮忙下。
“柏轻舟未必算得比我们远了,以前或许能,但今次她连林阡活着都没算到,我们却算到……”小师叔边劝她、边拦架,“林阡既已成魔、随时为祸人间、陪葬太多无辜……不同于你父亲对他的强杀,我们的关锁是最合理的……”
“合理在何处?将他半死不活地关在那不见天日的十八层地狱?”她不忍、而且不能代抗金联盟做这样残忍的决定。
“小师侄女,对不住了,天衍门弟子只能顺应天命!”小师叔见她冥顽不灵,不得已也提升了剑速。
“哼,顺应。我父亲杀害东方颛孙二位师叔伯、逆了当时你们所见的天命,却直接引起现今的阡陌之伤,不就是顺应了当时柏轻舟就已见到的天命?你怎知道现在所做的一切是推动还是改逆?你所见终究你所见而已!”段亦心愈发觉得,天意若定,只能服从;但天意中的变数,正是因人改逆而变;但你所谓的变,对他人而言是定,天衍门怎么能够保证他们在天命指导下的舍小义求大义就一定是正确?
“往常不是这样的,唉,一切矛盾都只因为,天象太乱,什么都是‘极有可能’而又‘未定’……能预见到的都太近,才算出立刻就发生……”小师叔满头大汗,段亦心记起来,外祖也对她说,阡陌之伤阻碍视野,使天衍门和柏轻舟都难以准确预测遥远的未来他们的能力都局限在“不超出开禧三年”,他们也同样认为变数无穷、不绝。
“天衍门对这样的大势只能采取‘伺机而动’,不过无论如何,这妖邪暂时要锁在这里,以免对定西周边民众不利!”大师伯最能洞悉段亦心外祖的心意,“待我们找到净化他的方法后再放出……”
“……恕难从命!”她虽然知道她的性命对天衍门来说不算什么,但还是表现出了你们若想锁我主公就先杀了我的气魄主公怎能像渊声那样,被关进铁牢笼里折辱?你们找到净化他的方法又要多少年?!
蚍蜉撼树?不自量力?谁教她是段亦心,坚守自我能和大多数人背道而驰的那一个:主公,说起来,这份至死不变的顽强,还是我在山东向你学来的……
早就不再是兵书宝剑峡中丧失信念绝望求死的豫王府第五了,她因为他林阡的关系才焕然一新对未来重新燃起希望,此刻纵横交织的剑光中她决然为他一人而战,先以“松际露微月”“孤云独去闲”荡开三个师叔,又凭“天之道虚,地之道静,虚则不屈,静则不变”冲宕远了两个师伯。
可惜勉强与大师伯单打独斗十回合后,她这好不容易提起的一口气便到末尾,大师伯毫不留情乘胜追击,这里除了小师叔之外,无人对她有过片刻通融。
当是时,其余师叔伯全部调匀气息回头,或想参与围攻,或想绕道对林阡不利,她心里自然更怕后者发生,稍一走神,被大师伯一剑击中肩膀飞开老远,本身内伤便已极重,这下更是伤上加伤。
更不幸的是,她在跌近林阡后背之时,意外又遇他身躯的自动防御。由于预见到这丝先前已伤过她数次的气血,她下意识地躲开半寸最终摔在他身畔,内伤发作、口吐鲜血、又生生耽误了半刻,无法再行抵挡大师伯穷追不舍的赤霄剑,唯有拼力抓住他正待一同滚远数步,陡然又发现身下碎石滚落万丈之深……
这才在忽明忽暗的天光下看清楚,前面已无去路天意如此,这座原该是平路的地方突兀出现的悬崖,正是昔年林阡与薛无情水龙挂火龙挂之战造就!
“我死不打紧,主公怎么办……”段亦心正自绝望之际,余光里蓦地飞出一把长刀,与此同时她身畔反手杀出的一条带血之臂,可算把在场众人都吓了一大跳!见只见那黑衣“尸体”头都没抬突然就拔出刀来对外猛扫一圈又回旋入鞘,乖张暴戾,强悍粗豪,睥睨众生,一气呵成,这举动,不知出于自保还是保护身边人的本能。
然而,他就这般背对着他们趴在地上、手臂向后轻轻抬起来一下而已,打一回合后,便又恢复尸体停在那里继续趴着……这情形,换在别的任何场合都很好笑,但在这黑山死地的阴风之下,骇得小师叔第一个脸色大变跳开老远,而包括大师伯在内的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退后一步。
缓得一缓,大师伯最先镇定:“偶然罢了。”二师伯最为急躁,一听就信,冲上前来迅猛以泰阿剑刺下,倏然间却被一道更快更强的刀风反向斥回,继而一屁股钉在地上动弹不得,三师伯和四师叔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拔出坑来……
“这……”一时噤若寒蝉,这是诈尸还是……不对,他本来就没死,是他们预测出来的“行尸走肉”……
乍见那妖邪持刀盘膝坐起,头发散乱,满脸伤疤,既威风凛凛,又形象可怖。
他依然眼睛都没睁,似是被那些气血强行撑起来的,虽无神智却始终没有再卧倒,脊梁也慢慢从佝偻变得笔挺。
没有人不为此异象瞠目结舌,但和师叔伯们的胆战心惊全然不同,段亦心心里全是惊喜、激动和期待:“主公……”
他未回应一句话,一盏茶后仍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无声无息、活像个已经圆寂的得道高僧,但那双饮恨刀却代表他向天衍门挑衅:一起上吧。
不管他是人是鬼,是魔是道,他们的任务便是带他回去关锁起来,此刻段亦心油尽灯枯正是最好时机,悬崖边他们也占据着最有利地形纵然本身并不好战,天衍门门人还是纷纷驱赶走悸怕和不安,除魔卫道,舍我其谁!瞬间段亦心笑容僵在嘴角,只看到连小师叔都已抖擞拔剑。
她正想劝阻,还未发声,就发现……已经打完了……
好像啪啪轰轰连串数响过后,七把同时上前的神剑齐被打飞,半空中横七竖八地混乱坠落下来……
刚刚那一刻时空冻结了吗?对他而言那七个敌人的百千绝招竟毫无威胁……非但全然不沾衣,各自绝招都互喂!
“设阵。”不容段亦心松懈,大师伯一声令下,全体拾回剑器,七曜之阵既成。
如果她没记错,天衍门原有九曜阵,可惜东方颛孙已逝,只能以这种退而求其次的阵法除魔。
“阴阳为之愆度,七曜为之盈缩。”“如彼七纬,细璧重珠。”素来阵法伤害都是远高过单体相加,更何况这七曜阵能结成七星连珠之能量,连续不断,循环无止,对付只会用蛮力的无脑之人自然是对症下药。
果不其然,挡在她前面慢慢站起来的那个愚笨魔头,妄想用适才的粗暴方法对七大剑客集体攻破,一不留神,便置身在日曜、月曜、金曜、木曜、水曜、火曜、土曜的连环杀伤中,脱不开身。刹那,在侧旁观的段亦心肉眼可见七色剑光凝结于他的头顶、汹涌澎湃地自上而下疯狂笼罩,当是时,他身体里的魔血显然是想奋力冲破重重阻挠,可惜气力再大、方向错误也只能四下乱窜。
“不要!”她生怕他被内外两股巨力爆体、经历惨无人道的二次死亡,奋不顾身冲上前,好不容易提起剑,便看师叔伯们的七道剑气,已然从他头、手、肩、肘、胯、膝、足七个部位分别压了进去,而他身体里的魔血节节败退连连失守,索性对他的经脉啃噬破坏起来……
“啊……”来不及了……她惨呼一声泪被震落,剑脱手而去,人委顿在地。闭上眼,不敢看,那个她心中顶天立地的身影再次分崩离析灰飞烟灭……
“惟洪陶之万殊,赋群形而遍洒,物莫微於昆虫,属莫贱乎蝼蚁,淫淫奕奕,交错往来,行无遗迹,鹜不动埃,迅雷震而不骇,激风发而不动,虎贲比而不慑,龙剑挥而不恐,乃吞舟而是制,无小大与轻重……”他根本没开口,这声音却从他身体里发出,她一震,睁开眼,惊喜地发现他好像离去了又并未离去。何以巨震之下岿然不动?似整个宇宙都在崩裂而他却是至微至贱反复生灭一直存在何惧之有……片刻后,她想起这好像是自己给他念过的《蚍蜉赋》……
便在这里里外外所有人所有物全在压榨他的刹那,他当然早就失去了浅表意识,是饮恨刀代他感知到,那七道剑气借助他的这些最深感识,冲破了青龙白虎血对他经脉造成的堵塞,收拾得这些魔物服帖地与他本身血液互融并极速流动,从丹田回到头顶,又从头顶回到丹田,并和阵法能量一起在他体内连续不断循环无止……
须臾,血流的通畅更加带动了饮恨刀的不服输,他“临死前”本就达到十层刀境,当时就有无穷气力可以使用,只不过他突然“丧命”它们才戛然而止、被迫尽数回到了饮恨刀内蓄积,现下既然他身体恢复,饮恨刀当然愿意全部奉还。
“这是……”天衍门七大高手完全没有想到,七曜阵的剑气非但没能将他压制,反倒助他融合了那股诡异魔血,同时还帮他重新操控住了饮恨刀?!与此同时,力量陡增、意识却无的他,双眼遽然睁开,面目空前狰狞哪还是行尸走肉,却全然不是个人啊……
“主公,太好了……”她在他身后,没见到他有多凶神恶煞,只欣喜地发现本该死去多时的他,身上阳气得以全面提振……
乐极生悲,物极必反,这七人剑阵给予的阳气越涨越多,被他在自身基础上以倍增之速吸取,完全停不下来,更来不及消化,他才刚寻回一丝神智还没想起自己姓甚名谁,就眼睁睁望着又一场爆炸发生在他的视线,沸腾翻滚的熊熊气波,瞬然就把七大高手连人带剑击开几丈之外,他身后段亦心则被冲到了另一个方向的几丈外……
他虽是背对着她,神游时却能察觉她的存在,赶紧向后跃出几步将她一把揽回头,陡然,发现他和她脚下空空如也,怎么,真奇怪,地面何在……
完全想不通……最后一刻,他还是出于本能地将她往断崖上扔,自己却因此更加地回不去了……
“主公……”一声凄厉惨叫,他才刚清醒稍许,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再度掉落悬崖。
这次悬崖太高,很久才掉地上。
这次没有旁人救护,所以他是头部着地……
是地面吗?总之他感受到一种劈裂的痛,顷刻就蔓延到了整颗头颅,还有鲜红、发黄或泛白的液体喷砸得他满脸都是。
双耳本就听不清楚,鼻子似乎也移了位,闭眼等候腐烂的一息之间,只觉得身边好像有无穷无尽的争执吵嚷和推挤。
又出生了一次吗?哼。
他冷笑着,早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何年何月,也难测自己是掉进了另一个人间还是猪圈鸡圈?世间种种,在他心中,都是大同小异。
神智却忽隐忽现,他想握紧时飘远,他放弃的时候又找回来,往复循环。
接下来恐怕有足足一生的时间,他都在某个铁牢笼里度过,大部分时候都浑噩,所以记忆全断片,若是将上一个碎片和下一个碎片勉强拼凑,那大概是这样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