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不及防间,便立即有人上前左右拖着早已吓得发慌的雄哥向门外行进。雄哥过于刺耳的呼喊声在身后响起,那恐惧而慌忙的声音中掺杂着一丝绝望。然而堂中众人皆是一脸默然的神色,即使善良朴实如平日里相处的杂役,也不过是低着头淡淡凝视着自己的鞋尖罢了。
她忽然深深的觉得有种过于仓促的无力感支离破碎地从心头逐渐蔓延。
楚照君第一次拥有这种并不真实的感觉是在沧淼,那日叶绮姗也是因为陷害她不成而被仙君杖责,后被逐出沧淼。她那时凄厉的叫喊声隐隐回荡在耳畔,与雄哥的声音渐渐重合在一起,那日同今日一样,所有人皆用过于冷淡或是稍有鄙夷的眼神瞧着被逐出门外的人。
那时她便知道,无论责罚的是谁,屋中众人依然会如此,世间的寒冷凛冽正一点一点地侵蚀着她本就过于冰凉的心。
楚照君最后望了他一眼,将眼中仅有的悲悯之意化成了一抹无法消散的冷然。
“如今这主管的位置空着,阿梓,就交给你吧。”掌柜的浑厚的声音骤然的打破空气中凝固的气氛,可那声音落在耳中反倒有种别样的寒意。
楚照君侧首,以极温顺的姿势回应,谦和的语气简直不可挑剔:“多谢……掌柜的。”
“嗯。”他微微颔首,道:“今晚之事过于仓促……”他转头向先前身旁的助手示意,
“你先带阿梓去熟悉一下需做的事务吧。”
楚照君虽已料想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却不知会如此之快,不由得怔了怔,随即飞快起身。
“对了。”他目光灼灼,缓缓落在楚照君略显瘦削的身上,“阿梓,这工作虽是主管,工作却也颇为繁重困难,一不小心便会酿成大祸,譬如阿雄……而今后的一切,就得靠你了。”
他的语气缓慢而和顺,落在旁人眼里不过是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提醒,可此事楚照君却觉得一股寒气弥漫于周身之间。她慢慢抬头,一双眸子正巧对上他的眼睛,那双有些浑浊的眼睛,此刻却尽是难以言说的阴冷与凝然,如一根银针,忽地刺近人的肺腑之中,措手不及之间带着细碎的、裂纹般的痛楚与畏惧。
她一凛,复又深深的不自觉地拜了下去。
如此折腾了一番,待回到房间休息时已是深夜。平安镇向来宁静,少有过了戌时还未关门的店铺,然而客栈的杂役们却要常常忙到深夜才可休息。主管的生活自然比杂役轻松了许多,可每日还是有数不尽的活儿。经此事一闹,她已然了无睡意。
点了薄薄一盏灯,和衣坐在床边透过窗纸望着窗外并不清晰的景色,远山、树木皆在微微混沌的夜色中化为模糊不清的一片。
总管与杂役不同,可一人住一间屋子。屋中陈设虽简陋,却比先前干杂役时的条件好了许多,被褥、器具一应俱全,总好过她那稻草枕头。
想到这儿,她又不禁笑了笑,唇边两个小小梨涡顿时绽开,为她不施粉黛的面容增添了几分娇柔妩媚。独处一室,便可洗去面上刻意施去的泥渍与黄粉,解下平日里束胸的带子,说来也怪,许久未曾解去的带子,今日却有些淡淡的不适应。
平安镇的夜晚向来是宁静安和至极的,以前与其他仆役们共处一室,房中少不了聒噪吵闹,而今日,却有种异样的冷淡之感,从心中漫然而起,直至遍布全身。
静的久了,仿佛只有灯油滴下的声音分外清晰,每一个极其微弱的声响都在这过于黯淡的夜中分外明显。
楚照君其实很早就清楚,雄哥这种胸无点墨又行事急躁、性情毒辣的人,断然不会过上安安稳稳的日子。她一向不喜这种人,可眼睁睁看着雄哥被逐出客栈,自己的生活愈加平稳安然,却无半点发自肺腑的愉悦之意,只有那一点原本淡化的恐惧越来越深,逐渐在她的意识中刻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她决定让自己再度陷入深沉的不安之中,吹熄了蜡烛,那唯一的一豆光芒在墨色的夜中消失不见。
恍惚间,只有掌柜的最后望着她的那双眸子越发的明显,模糊一片之中,凌厉的杀意似一道流星般划过,刺入肺腑之中。
第二日清晨,空中薄薄的浓雾还未消散,街上的店铺多半就已开张了,枝上偶尔有清脆的鸟鸣声传来,直教人听了心中甜滋滋的。
之前干杂役时,天还微亮便要起身,她一时还未改过来,索性也不耽搁,径直向杂役所居的房屋处行进。
破败残缺至极点的房门推开的一瞬间,屋中的几人瞧见她的神色都是欢喜与敬佩,丝毫不见先前的雄哥的冷淡厌恶之情。杂役们自然处事十分圆滑,却也为人朴实善良,平日向来都是好心好意地对着自己,想到这里,她心口不禁微微一暖。
“阿梓,您来了。”开口的是众人之间年纪最长的大哥,他的语气虽还是如往日一般温厚,却也抵挡不住那抹柔软的敬畏之意。
她笑了笑,道:“大哥不必如此,我们兄弟还是如往日一般便好,如此倒生了隔阂。”
她此言一出,众人皆无异议,神色动作间依旧若楚照君身为杂役之时一般。
正言语间,忽听得屋外开门的“吱呀”声一响,那人动作极轻,脚步柔和缓慢,待他缓缓走到众人面前,才知是掌柜的手下。他微微一笑,神情是同掌柜的一样的温厚友善,“阿梓,第一日担任主管,总会有些不适,掌柜的特意让我来叫你。”
楚照君眉心一跳,心中那份不安立即被挑起,却还是忍耐住了蠢蠢欲动的紧张之意,道:“好,我这就去。”
见她有要事在身,杂役们也不便打扰,皆是用羡慕的眼神望着她与手下二人推门而出。
老板平日里深居简出,行事、人品都极为低调,客栈中见过他的人不占多数,除了掌柜的,恐怕也只有眼前之人了。她微微一颤,一双眸子来回打量着他的背影。
手下似乎是察觉到了她异于常人的神情,问道:“怎么了?”
楚照君以笑掩过,“无妨,只是觉得,您真是厉害,这么年轻便有这么高的地位,实属常人难及。”
他的眉宇间有笑纹渐渐散开,随口道:“不过是机遇罢了。何况你如此机灵能干,说不定日后也可飞黄腾达也未可知呢。”
楚照君沉默着,能够清晰地听到自己略薄的鞋底踏过青石地的声响。还未将他的整句话思索干净,便又听得他的声音遥遥从前头传来,“我也是孤苦人家出身,幸得贵人相助,才免遭于难,后又漂泊了几年,才到客栈,也是因为干活麻利才被掌柜的相中的。我看他如此欣赏你,说不定哪日就越过我了。”
楚照君低着头,答了声“不敢”便与他继续前行,见他无再说下去的意思,也不再问了,独自默默思索着。
并不排除他这句话有说谎的可能性,但听他说话之时语气平淡,无丝毫扯谎的紧张之感,约莫是发自肺腑之言。假如客栈老板独自一人行动,即使有子磐这样法力高强,心机深重之人帮援,却还是寸步难行,势必会被人发现,按照他缜密的性格,客栈中自然有众多眼线帮手。目前掌柜的与助手的嫌疑是最大的。
方才听他所言,楚照君隐隐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是何处。他说,曾被贵人相助,那这言中的“贵人”定然不是常人。但这不过也只是她的一个猜想罢了,实际情况究竟如何,还需探究。
容不得她多想,便已到了掌柜的平日里的住所,眼下离正式接客的时间还有半个时辰,这几日又颇得清闲。只见掌柜的只身一人坐在房中,有些昏暗的房子略显几分孤寂。他面前案上摆了一色茶器,紫砂壶中袅袅泛起乳白色的烟雾,衬得他本就温厚和善的面容愈发谦和。他望向门口神色微有踌躇的楚照君与手下,坦然一笑,朝她道:“阿梓,过来吧,喝口茶。”
那手下不知何时已然知趣地退去,还不忘掩上木门,本就烛光黯淡的房间此时更加阴沉。楚照君以平静的态度面对掌柜的,“阿梓不敢逾越。”
“又不是什么主仆之别,你我之间有何客气?”他笑得极爽朗。
楚照君略有拘谨地坐下,四处打量他屋中的陈设,这家客栈是平安镇中数一数二的客栈,客人居所都颇有不凡,可这屋中却有着说不清的晦暗,夏日里难得的阴冷让她不自觉地一缩。
“来,喝口茶吧。”
她忙接过,“所谢掌柜的。”
“阿梓,你来客栈也有些时日了吧?”他随意地问道。
楚照君点头,“两个月了。”
“嗯”掌柜的眼中尽是掩饰不住的欣赏,可那眼神在她眼中却是无尽的寒冷,“你昨晚之事机灵善辩,也是我将你提升的一个原因。见你对玉石有所了解,不知从前是否常见玉石啊?”
楚照君心中一震,轻轻咬唇,不让自己的神情轻而易举地显露出来,“从前在古董店干过活,那时老板给我们几个负责玉石的员工介绍过,后来因为欠账的缘故,那家古董店被人没收了。此事过后又在各个店铺打工过,机缘巧合来到客栈,能被您提拔,真是三生有幸。”说着,她显出感激的神情。
他又温和地笑了笑,眼中的阴冷渐渐消缓了三分,取而代之的是往常的暖意。只是举手投足间仍旧保持着对楚照君淡淡的猜忌,她不由得紧紧攥住了藏在袖子间的手指,暗叹此地之险。
掌柜的又拣要紧的嘱咐了两句,楚照君便告辞了。她刻意保持着那种温顺的模样,却仍然有一股寒意蔓延而上,拢住了属于夏日的温暖炎热。
推开木门的一刹,有刺眼的阳光无拘无束地落下,为世间万物都蒙上了一层朦胧而和煦的光芒,愈发衬得身后的屋子阴暗诡异,令人不由自主地发出一阵胆寒。
她独自迈步出房,才发觉掌柜的为人不似她所料,若是如此,只怕客栈老板的阴险程度远远非她所想。
想到这里,楚照君又不禁咬紧了嘴唇,一阵刺痛感传来,才让她原本不安的心情缓和了些许。
独自一人走在有些蜿蜒的小路上,头顶上方的阳光倾泻而下,不知不觉生出了蒙蒙的一层汗意,昨日的事如流水般浮现在她眼前。
傍晚的平安镇分外清爽宜人,比起白天略为炎热的天气,夜晚时分更为柔和一些,如一块薄薄的轻纱无声无息地降落,为白墙黛瓦的清雅小镇增添了些许凉爽。
一位身形瘦弱的少年快步行走在平坦曲折的小路上,虽然面色苍白,身材羸弱,走路的速度却快了些。一顶厚重的帏帽恰巧遮住了他瘦削的面庞,这样一个不足轻重的少年,并未有多少人在意,大多就是瞧了他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或是望向其他方向更为有趣的事物处。
只见他快速行进着,七拐八绕穿进一个极不起眼的巷子中。那巷子隐晦偏僻,因着无人来往的缘故,墙角都生了青苔,屋檐上蛛网密布,每走一步都会有簌簌的尘土纷纷落下。
巷子的尽头处,站着一位身着玄衣,面上佩戴着银色修罗面具的男人。他身材高挑伟岸,故而显现的那少年更加瘦小。
少年逐渐行至男人背后,他似乎是察觉到了少年的到来,开口道:“来了?”
那少年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男人转过身,半披在肩膀上的青丝被风吹起。虽然修罗面具透着一股浓烈的戾气,他的声音却极好听,如同三月春水,教人不自觉地羞红了脸颊。
少年往前了一两步,语调有些急促,连一双明亮的眸子中都是迫不及待的神情,“哥,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见她一脸不可迟缓的表情,风洛晨也不再如往常一般嬉笑,只定定望着她,轩眉一挑,问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