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名先前还生龙活虎的弟子顿时枯萎了下去,有些沮丧地瘫倒在了蒲团上。
倒是那名女子,依旧是一副严肃冷然的表情,眉宇间透着一种不可轻视的傲气。楚照君来沧淼已有一年之久,却未曾见过这位素衣女子。素闻元夜仙君沈思墨座下弟子无数,其中有五朵妙莲最是出众。沈见月与沈怡彤自不用提,其余便是沈婧雅、沈露依,以及沈烨然。话说这位烨然小姐最难相处,说好听了是孤傲清冷,说难听了便是太过讨厌。若是你天天跟一个整天摆着一张臭脸还没事找事的女人,能不烦吗?起初楚照君并不在意,而后只是轻轻一笑罢了。
这位沈小姐常年闭关修炼,单是沈见月,也未曾见过她几面。而关于沈烨然,还有个及其难听的传言。传闻她祖上一代,是个干亏心生意的一家,后因苦心修炼而成为修真界中一个小有名气的仙家。无论是仙道还是魔道,都向来不喜与商贾之人打交道。何况是并无纯正血统,还干过亏心事的生意人。所以沈烨然一家便是整个修真界中众人最瞧不起的一家。甚至,亦无人将他们视为仙家。
然而,这并不受人瞩目的小仙家,竟独自修炼至九品玉和境,一时间轰动修真界。若是苦心执着于修仙,倒是个佳话。不料却在仙魔交战之时误了凝骄门的十万精兵,以致凝骄遭血洗之灾,血染南浔整个山头。一提到此言,南浔弟子便是气愤不已,拔刀的拔刀,挥剑的挥剑,恨不能亲手灭掉家主。沈烨然其实本姓高,单名一个“莞”字。因为自己家族的这段亏心事而歉疚厌恶。后独自至沧淼修炼,却因刻苦虔诚而考了甲次,故移了姓,改名“烨然”。意为明亮华灿,亦有割断旧过,祈取新福之意。
楚照君并未见过沈烨然,不过传言她性子清冷孤僻,极难相处,想必眼前这位姑娘便是沈烨然了。
沈烨然只是静默地执了一卷书,再不多言。楚照君见她如此,也就自行拿起书来。这一堂课上得并不大好,倒不是有多枯燥无味,只是沈烨然的笃定面容下缓缓透出一种压迫的威慑感,虽只是轻薄薄的一点儿,却足以让人臣服。
随着弟子们纷纷涌出,楚照君随着人群直起身,端然望了林滟一眼。两人静默片刻,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楚照君正凝神间,忽见门口处有一瘦弱身影,动作踌躇不定,似是在等楚照君。
楚照君含了一抹谦和笑意,上前问道:“曦儿姑娘可是找我有事?”
曦儿重重地点了两下头,旋即赔笑道:“是,是我们姑娘要找您。”
楚照君未觉如何,倒是一旁的林滟,面色颤了两颤,紧紧握住楚照君的手腕。
她微笑颔首,连嘴角那两个饱满的梨涡都是如此美艳,却无一点是从内心真正发出的喜悦。
曦儿应和着道:“姑娘在后山等着您呢。对了,奴婢还有要事,先行告退了。”
待曦儿走后,楚照君脸上的笑容烟消云散,千丝万缕都化为了唇角一丝轻柔的玩味,“阿滟,你觉得我应不应该去?”
林滟紧紧贴住楚照君的身体,以求得最后尚存的一抹暖意,“我觉得,姐姐不应该去。沈怡彤这般性子,谁知她会做出什么。”
楚照君摇头,一双眸子分外清澈明亮,“沈怡彤表面虽然锋芒毕露,但是私下里却是一个明理儿的人。我若是不去,还不知被如何编排呢。”
林滟镇定了不少,可眉宇间却仍有一缕挥之不去的担忧,“姐姐真要以身犯险?”
楚照君浅浅微笑,眼神中露出了一种胸有成竹的悦色,“这实在算不上是以身犯险。”她轻轻抚摸着腕上一弯玉色羊脂镯,“这样……也好。”
待她独自一人行至后山时,已近中午了,阳光无忧无虑地照射在芳草之上,朦胧地勾出不大真实的浅霞色光晕。阳光虽好,却无那种恼人的燥热,便如同此时楚照君的心情一般,不急不躁,但仍有着丝丝忐忑。
此时沈怡彤独自一人伫立于漫天梨花之中,伴着连绵不绝的雪色,和微微苦楚。
楚照君虽有料想,却万没想到沈怡彤会如此。
正思索间,沈怡彤已然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楚照君,“楚姑娘安。”
楚照君抿起嘴角上得体端庄的笑容,回礼道:“沈姑娘有理了。”
沈怡彤的颈扬成了一个高贵的弧度,她的眼中似有淡淡的嘲讽,“你应该知道,我叫你来,并不是在这儿姑娘来姑娘去的。”
楚照君侧首,一双眸子正巧对上了沈怡彤狭长细美的眼睛,不觉含笑:“那么你叫我来,也并不是为了指出我的错误。我说得对吗,沈姑娘?
她压低了声音,脸上的笑容格外温柔动人,“楚姑娘可要看好了,这才是我本来的样子。”她的声音极其缓慢,连语调都是舒缓而柔和的。恍若一片小小的鸿毛,轻悠悠地飘过人的心尖。可不知为何,楚照君却觉得很冷,若身处冰冻的寒湖之中一般,周身都是凄寒不堪的。
她心中一沉。
她自然知道沧淼为了让沈见月上位都做过什么龌龊之事,可这一点,是她从未想过的。她自然也知道沈怡彤的可怜之处,却也无法真正体会到她尚有最后一丝温热的心中却是如此沉重而悲哀。
沈怡彤定定望着她,忽而自嘲而空洞地一笑:“反正我也不是能够当上女君的人啊,死了活了又会有谁去怜惜呢?”
那是多么无奈又讥讽的泣血之言。
楚照君狐疑地看向她,忍不住轻轻颤抖了一下,“你想要干什么?”
沈怡彤嗤笑,眉目间有深深的无奈,“放心,我可不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
楚照君抬头,感受着春日阳光的温暖灿烂,却有无声的哀愁延绵而上,“看来你这些年,过得并不好。”
沈怡彤泪眼婆娑,“你知道吗?我自幼便被安排在沈见月身边,就是因为沈见月,我失去了父母。但我要以笑脸对待每一个人,我不能哭。”
她低下一贯骄傲的头颅,声音中有直剖心胸的痛楚,“可是朝夕相处这么多年,谁不生出些真情来呢。愿意和见月做朋友的人,多半都不是真心,像你这样的,我还是头一次见。”
楚照君面色如水,眼波中无一丝起伏,“你知道和我说这些没有用。”
“是,我知道,做过的就是做了。”她以极卑微的姿势俯下身去,郑重道:“见月这些年的苦我都是有目共睹的。我,我可以向你赔罪。你可以不需要见月,但她不能没有你。”
楚照君心下一沉,她当然知晓沈见月与沈怡彤二人这些年是过得有多么不顺心。但她却从未想过外表光鲜的二人竟是如此难过。心中的震惊如碎石般蔓延开去,恍若九天玄寒,瞬间弥漫全身。
楚照君的声音在那一瞬有些恍惚,好像是虚无间的飘渺,听起来愈发不真实,“我,我知道了。”
沈怡彤望向身侧雪白一片梨花,幽幽一叹:“我明日就要离开沧淼了,你……大概可以和她好好相处了。”她话音未落,便只身转身离去。恍惚间,只见素白一色裙角如花瓣轻卷,若漫天梨影纷纷而落。
楚照君独自一人怔神了许久,方才默然下山。林滟已经等了她许久,满脸皆是急躁的神色,见她回来,方才长长松了口气。
林滟匆忙地扶上她的手,关切道:“怎么样?沈怡彤有没有为难你?”
楚照君忽然感觉心头一刺,又有些懵懂。林滟曾经也算她的大半个敌人呵,如今却怎处的这般好,那里头是否有过一丝真心?还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去笑脸相迎?她若有所悟,惶然问道:“林滟,你说人和人之间,会有真心吗?”
林滟惶惑地望了望四周,不安道:“姐姐这是做什么?”
楚照君道:“你就说一说。”
林滟低头思忖了片刻,沉声道:“我觉得人都是有真心的,但是对待每个人却是不一样的。就算再厌烦的两个人,朝夕相处久了,也会生出些真情吧。”
楚照君略略点头,勉强挤出了一个饱满的笑意,携了林滟的手,向前走去。
“楚姐姐。”沈见月奔走而来,满眼皆是演示不住的欢喜。
楚照君心中一颤,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抚上沈见月的面颊,“阿月。”
沈见月甜甜一笑,语气中却有着细细的哽咽,“楚姐姐,我好想你啊。”
有泪盈了双睫,楚照君轻声道:“我也很想你。”
沈见月一把环住了她的腰,露出了几分小女儿情态,“我以为楚姐姐不要我了。”
楚照君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发梢,“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沈见月好奇地看了林滟一眼,“这位妹妹是谁啊?怎生得这般好看?”
林滟以谦卑的姿势回应,语中却含着不可侵犯的凛然,“奴婢贱名,怕污了小姐的耳朵。至于美人……依我看,小姐才是真正的美人。奴婢这条没人要的贱命,哪里配的上小姐呢?”
楚照君知道她不喜沈见月,语中暗含嘲讽。便谦和地笑了笑:“罢了,是个伺候人的丫头,我瞧她可怜,就留在自己身边了。”
沈见月重重地点了点头,却还是忍不住眼神中的好奇,“这样也好,以后就多一位姐妹和我们一起玩了。”
两人正谈笑间,却见身前一位素服女子缓缓走来,模样甚是端正。待那人走近后,楚照君才看清,原来是沈烨然。
沈烨然轻轻屈膝,冷然道:“沈小姐。”
她说完后,并不像寻常女子一般卑躬屈膝,倒是仰着颈,满脸皆是不屑之色。
楚照君这才细细打量她。尖尖一张的瓜子脸,堪堪一握的水蛇腰,樱桃口,柳叶眉,体格修长风流。只是眉宇之间含着一缕傲气,硬生生将满身的媚气逼了回去。沧淼的外门或是移姓子弟都向来谦逊有理,从未见过她这般孤傲的。
楚照君浅笑道:“这位便是沈烨然姑娘吧,今日早上还未曾向姑娘问好。”
沈烨然轻轻撇了她一眼,眸中闪过一丝冷冽,如秋日水波淡淡,“楚姑娘。”
楚照君点头示意。沈烨然像是极不适应的样子,有些烦躁地扭着自己裙上纽子,坦然道:
“我想,楚姑娘可以叫我一声“烨然”。这样,我也不用姑娘来姑娘去,这般俗气。”
楚照君见她说得坦荡,心中自然欢喜,微笑道:“自然可以。”
沈烨然侧首望向沈见月,语气是十分生涩的关切,可一字一句中却透着沉沉的压迫之感,“听闻你身体抱恙,长老让我给你带了些补品。”
沈见月一听到她提起“补品”二字时,立刻变了神色,一张玉面上皆是不安的惶恐,
“我……我不需要什么补品,我的病已经好了。这些东西,还是姐姐留着自己吃吧。”
她话音未落,沈烨然竟低头笑了一声,唇角两个饱满的梨涡轻轻绽开,眼中满是甜美的意味,像是四月花团锦簇时最难留住的一抹旖旎柔丽。其时恰逢一阵春风拂过,她额上碎发被轻巧吹起,更衬得她的笑容如天边云霞般灿烂绮丽。不得不说,她的确是极美的,那一瞬,就连楚照君也险些不可自持。
半晌,沈烨然敛了神色,端然道:“你应该晓得该如何去做。”
沈见月重重地点了下头,忙软言细语地将沈烨然送走了。
楚照君的一轮目光似新月般浮上她稚嫩的面颊,不觉有些好笑,“你怕她?”
沈见月不大好意思地搓了搓衣角,温和笑道:“楚姐姐这是哪里话呢……”
楚照君望向沈烨然离去的背影,含笑道:“烨然姑娘是有些不太好相处。你若不是怕她,又怎会这么急着把她送走?”
沈见月轻叹了一口气,半是怕半是羞,“她熬的药,简直不是人能喝的东西!”
楚照君忍不住一声笑了出来:“这倒好,治治你的病!”
沈见月一把抱住楚照君,轻轻把头藏在她怀中,羞涩道:“楚姐姐……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楚照君鸦翅般的睫毛微微一垂,心头渐暖,似是翻覆忆起了之前的往事,亦会心痛,“你放心,楚姐姐是不会不要你的。”
既然下定了决心,她便不会再改变,无论是为沈怡彤还是沈见月。她一定不会再亏欠沈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