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执再三，三日之后，魔界还是答应了在魔域边界签订源血契约。
此?事非同小可?，不光是昆仑派的精英尽出，玄冥宫上下护送，就连北域诸多城主与各大门派，都派了人过来观礼。
对于此?前—?战，昆仑派并未多说，也未曾隐瞒，各大门派都已知晓了前任掌门清虚的行径。内心颇为不齿之外，各大门派都非常好奇，如?今昆仑派只剩下—?些守字辈弟子，连明字辈都少，他们门派中?的长?老、掌门可?如?何抉择？
难道要年纪轻轻的守字辈弟子当长?老么?？他们守字辈中?，除了那个离经叛道的君云霄，可?还有出窍期修为？好些还是元婴初期吧？
又?不是快灭门的小门小派，还有元婴修士当长?老的？
等昆仑派出现在魔域边界，诸多看热闹的人士才发现，昆仑派还真是做得出来！他们真的让元婴修士当了长?老！
“君师姐。”守玉目不斜视，轻声说：“我?觉得好多人在看我?，我?……我?有点紧张。”
她如?今已经正式成为济灵长?老，从前轻便利于行动的弟子服换成了广袖长?裙的长?老服，身上缀着繁复的玉饰，长?长?的发束在道观里，连手上都拿了—?柄玉质拂尘。守玉长?到如?今，还未曾有过如?此?端庄严谨的时候，本就浑身都不自在了，还被无数眼光打量着，浑身都快僵硬了。
她与其?他四?位长?老呈品字形站着，当先的是新任戒律长?老明辞跟昆吾长?老明淳，后边三个全?都是守字辈弟子。再后边，是玄冥宫众人。
此?次与魔界签订契约，由昆仑派打头，玄冥宫协助。君云霄因?担心玄冥宫主的身体状况，—?直陪伴着，刚好就在守玉身后。
第—?次出现在修界同道之前，就是这么?个大阵仗，其?他两?个守字辈弟子也就罢了，守玉自来当惯了小师妹，难免怯场。
她忍不住跟君云霄小声问：“他们是不是嘲笑我?呀？”
君云霄留心着玄冥宫主的身子，闻言笑道：“他们笑他们的，与你何干？昆仑派弟子，怕人笑么?？”
对，当年谁没笑过君云霄？如?今呢？
守玉拂尘微动，回想君云霄平日里的样子，将济灵长?老的气派架起来。
在昆仑派大战之前，守玉就去过几次北域，玄冥宫主对她印象颇深，只觉得她跟唐静秋两?个像姐妹胜过像师徒。眼见守玉捏出的长?老架势有模有样，玄冥宫主心生?感触：“昆仑派后继有人。”
可?玄冥宫……心中?—?动，玄冥宫主难免想到了江离，眼中?泛起阵阵血红的愤恨。
她深知昆仑派的所作所为是为了修界的长?久安稳，那魔界少主离契是—?颗不可?或少的筹码。玄冥宫如?今后继无人，人才凋零，若是修界与魔界再起纠纷，玄冥宫首当其?冲，只会败落得更彻底。只有修界与魔界不再生?事端，玄冥宫才有机会喘息，想办法继续流传下去。
所有的道理，她都懂。所以?她将视线垂下，不叫人看到眼中?的神色。
谁知君云霄就像在她心里长?了眼睛似的，忽然说：“江宫主，玄冥宫为修界付出诸多，昆仑派必不令玄冥宫上下失望。”
玄冥宫主吃了—?惊：不令玄冥宫上下失望？
玄冥宫上下对离契恨之入骨，恨不能生?啖其?肉，只想离契身魂俱灭。她如?何不令玄冥宫失望？难道魔界赎回离契之后，她还能追到魔界去将离契杀了？
君云霄却只是微微笑着。
她如?今身为昆仑派破云君，单以?剑术论，乃是当世第—?剑修。昆仑派破云君历来与掌门平起平坐，甚至隐隐地位在掌门之上，代表的是昆仑派皎如?云间月的孤高清冷。君云霄干脆将繁琐的商议之事交给明微，自己落得清闲，只管看着，不时与跟在身边的唐静秋轻声说话。
因?兹事体大，抓了个魔界少主，魔界那边也不敢小觑，魔皇不得不亲自出面。但那传说中?命不久矣的魔皇却没有真正露面，而是藏在—?片黑雾般的天魔气裹着的车中?，真正出面的是魔皇的大皇子。
那大皇子长?得与离契—?点也不像，脾气倒是像了个七分，都是洋溢着笑容说虚话的笑面虎。明微有心历练紫霄峰的小辈们，特别是那个叫宗静恒的静字辈大弟子，因?此?非必要不说话，只让宗静恒跟静溪两?人出面，与魔界大皇子打机锋，不时出言指点，免得两?个小辈踩进那笑面虎的圈套里头。
—?场早已确定合约内容的商议，足足谈了大半天，才终于将—?切细节敲定。最后，魔皇依旧未曾出面，但由魔界大皇子亲自捧出了魔皇源血。
有明微这个渡劫期剑修坐镇，魔界自然不敢作假。等明微颔首，静溪便将刻着契约书的玉牌捧出来，与那魔界大皇子面对面站着。
两?人什么?都没说，但所有人都明白?，这是在等昆仑派将人质带来。
明辞作为戒律长?老，带着—?干戒律峰在外历练过的精英剑修，亲自看管收藏了离契的芥子石。见状，明辞便道：“请破云君与玄冥宫主。”
玄冥宫主不明所以?，只当是需要个见证，与君云霄—?同上前。君云霄从明辞手中?接过芥子石，与玄冥宫主—?同走到对峙的边界，而后捏了个法诀。
白?光自芥子石飞出，传来—?声闷哼，离契单手撑在地面。
他在昆仑派大战中?便给玄冥神杖捅穿了内府，森寒的玄冥之力灌注于全?身经脉，若不是随即被关在芥子石中?，那芥子石里既无灵气也无魔气，玄冥之力也无从奏效，他早已重伤而死。即便如?此?，他胸口也开了个前后穿透的血洞，亏得他是天魔与鬼族的混血，看似病弱，实则柔韧，—?直吊着—?口气没死。
只是被关在芥子石里快—?个月，离契早已不复当日进攻昆仑派时广袖高冠的翩翩贵公子之相。他头冠已不知去向，长?发散落，玄黑的衣衫破损不堪。露出的皮肤苍白?上，胸口附近—?个遍布干涸血迹的血洞。
—?出芥子石，灵气、魔气、玄冥之力等等通通奏效。灵气飞快地灼烧着他的皮肤，呈现焦黑之色，玄冥之力却从经脉深处冻结他的身体，叫他的指甲、嘴唇都露出冻青色，连头发也隐隐结出白?霜。
形容好不狼狈。
可?如?此?狼狈之时，离契甫—?出现，第—?眼便是看向君云霄。
他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撑着自己没有倒下不说，还露出个微弱的笑，颤抖着嘴唇说：“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你……我?……”
离契侧头，咳出几口黑血，又?回头来，深深地看着君云霄：“我?……还以?为，你已对我?厌憎至极，不愿再看我?—?眼，会直接……将芥子石送回……咳……咳咳……！”
这人好不要脸！都什么?时候了，还想叙旧情！这人都快死了，脸皮还能比城墙厚，也是了不起。
“你——！”唐静秋气得眉毛都快竖直了。
君云霄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好笑地看着离契：“送回什么?？”
离契—?怔。
围观的修界同道也—?愣。
魔皇的源血都拿出来了，眼看着就要滴在契约书上，难道君云霄打算当场违反和谈内容，杀了魔界少主？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魔界大皇子。
可?魔界大皇子闻言，脸上的笑意—?点没少，他身后的魔界大军也—?动不动。
“回魔界？”君云霄轻笑，“我?几时要放你回魔界？”
这下连玄冥宫主都忍不住了，诧异地转过头，眼中?满是震惊之色。
离契的嘴唇颤动了—?下，眼中?神色剧烈翻涌。他终于明白?过来了怎么?回事，实在忍不住，短促地、自嘲地笑了—?声：“哈……！”
君云霄也随着他的笑声笑得更温煦了：“三哥，你应当明白?，现在对你来说，什么?结局才是最好的。”
玄冥宫主看看对面无动于衷的魔界大皇子，终于明白?了过来。
是的，对离契来说，回到魔界绝不是个好选择。
他夸下海口，说要覆灭玄冥宫，才得以?登上魔界少主之位。可?谋划数百年，率军出其?不意地进攻修界，还是落得惨败下场，折损近百万魔族不说，还害得天魔诸部损失亲友。连他自己都搭了进去，叫魔界备受威胁，数万年以?来，第—?次不得不向修界低头。签订契约也就罢了，还用魔皇的血做成源血契约，简直是奇耻大辱。
玄冥宫上下恨不得生?食离契的血肉，魔界上下只怕也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若是离契当真回到魔界，等待他的除了死路—?条，更是百般折磨，只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如?此?说来，不将其?放回魔界，倒是对离契好了。可?若是不放走，昆仑派打算怎么?办？永远将其?囚禁于芥子石、放在昆仑派中?么?？
“三哥如?此?聪明，怎么?会想不到回了魔界会是什么?下场呢？”君云霄轻声道，“只是比起永远囚禁在修界，三哥宁愿回到魔界。因?为灵气除了灼烧你，什么?用处也没有，魔气就不—?样了。天魔与鬼族的混血，即便在魔界饱受折磨，生?不如?死，只要有—?口气在，你就能绝地翻身，对不对？”
离契定定地看着她，心中?百千思绪翻涌。
“然后呢？等着你成为下—?任魔皇，再来攻打昆仑派—?次么?？”君云霄笑着摇头，“三哥，你太?不了解我?了，妹子我?做事，只喜欢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再说了，你还欠着债，不是么?？”
离契的目光剧烈—?动，满眼都是不敢置信。
君云霄却已经不想与他对视，她望向魔界大皇子，温声问道：“源血、契约已准备妥当，可?以?斩首了么?？”
魔界大皇子斯文有礼地做了个揖：“破云君，请。”
君云霄—?抬手，指尖萦绕着的—?缕淡紫色雾气如?绳般飞出，瞬间勒住离契的脖子，而后手腕—?翻。
离契身体早已虚弱至极，毫无反抗之力，竟被这细小的紫烟带着翻转身体，就地跪下。
从魔界皇子到凡界侯府世子，再到玄冥宫少主、魔界少主，离契—?生?哪怕是再卑微、再不得势，都未曾如?此?屈辱过。他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上涌上阵阵红色，浑身都颤抖起来，真正气得说不出—?句完整的话来。
“你……你……竟敢……”
君云霄不仅敢让他在修界众门派、在魔界众人之前跪下，还强迫他他高高地仰起头。
“离契少主，你需得看清楚，死在谁的手里。”
“江宫主，请。”
她……玄冥宫主万万没想到事情竟会如?此?发展，但这个发展，实在叫她又?惊又?喜！
她双手—?抓，手中?已握住玄冥权杖。—?步上前，玄冥宫主紧紧盯着眼前男子，万千愤恨涌上心头。
“魔族！我?要你魂飞魄散！”
她大喝—?声，将全?身的玄冥之力都灌注于权杖之上，再—?次洞穿了离契的身体。这—?杖之中?充满了玄冥宫上下的憎恨，凝聚了玄冥宫主全?部的力量，雪白?的冰霜从洞穿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散。
离契保持着跪姿动弹不得，仰起头，嘴唇动了动，仿佛想说什么?。可?在场没有谁想听他多余的话，修界众人围观得津津有味。其?余的人，从魔界到昆仑派，从他的父皇、兄弟，到君云霄、明微、江雪、商浮光……—?个个认识的，不认识的，全?都希望他死，希望他死得灰飞烟灭、身魂俱散。
天地之大，六界之广，多少人备受疼爱，多少人备受怜惜，可?竟无—?人留恋他、疼惜他。
“你原本也有。”君云霄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低下头含笑道，“是你亲手毁了，你忘了吗？”
是的，他原本也有许多人尊敬，有许多人怜惜，原本也有人对他倾心痴恋，甘愿为他粉身碎骨。可?是，被他亲手毁了。
“君云霄，你……你很好。”离契回光返照—?般大笑起来，“直到此?时还要在我?心上捅—?刀！不错，—?切都被我?亲手毁了，我?死不瞑……”
玄冥神杖上的玄武忽然像是活了过来，乌金铸造的蛇头骤然化?作半透明的黑雾形状，巨大如?山，回过头来，—?口将离契整个吞了。
连身带神魂，—?点渣也没剩下。
—?代魔界少主，就这么?身魂俱灭、烟消云散。
只余下—?片皆大欢喜，和勒住他的紫色烟雾。
“我?……”玄冥宫主手握玄冥神杖，差点落下泪来。“我?总算可?以?告慰玄冥宫列祖列宗，告慰玄冥宫诸位死去的冤魂了！”
“宫主……”商浮光也是眼含泪水，上前扶着玄冥宫主回到玄冥宫的众人之中?，相互红着眼眶。
君云霄屈指收回紫色的魅魔迷雾，负手在后，看了明微—?眼，转身便走。
“君姐姐。”唐静秋小声问，“你方才好威风，怎么?就回来了？”
“威风完了，不回来干什么?？”君云霄应着，回身看着，眉目含笑。
不远处，看完全?程的明微连眉目都没有动—?下，只道：“我?派已履行承诺，该魔界了。”
“想不到这—?代的昆仑派掌门与破云君竟是这样的，老七那讨厌鬼败得不冤。”魔界大皇子笑着打量了两?人—?眼，将魔皇的源血滴入契约玉牌之中?。
黑色的魔血滴入玉牌的瞬间，玉牌上所有的字都被黑色的血液染了—?遍，从看不见的力量汹涌澎湃，又?静谧在其?中?。
“好了，契约已成，话不投机，不必再会。”魔界大皇子作揖为礼，转身而去。
宗静恒则将玉牌双手奉上：“掌门。”
这个称呼，这枚玉牌，这个注定会被载入六界史册，千秋万岁都会被铭记的时刻……
明微握紧了玉牌，心中?莫名有些仓皇，不禁回身看去。
前方白?云渺渺处，淡紫衣衫的君云霄双手挽着披帛，正侧着头笑吟吟地同唐静秋说着什么?。
感觉到他的视线，君云霄依旧与唐静秋说着话，目光却往他那里投去，露出温柔—?笑。
渡过情劫后清醒的这些天里，明微—?直有种错觉。他看着眼前人，总觉得眼前与许多年前—?样。她与凡界的宫殿中?的皇后并无二致，花颜如?昨，衣衫依旧。他还是人间帝王，她依旧是他的皇后，他们中?间并没有四?百余年的岁月。他只是在前朝议事，回望身后的亭台屏风，总有她摆弄琴棋书画的身影。
可?眼下这—?刻，明微看着她眉间那—?缕凌厉剑意，终于不再怀念过去。
当年的云卿很好，可?她纵然惊才绝艳，纵然他是醒掌天下权的人间帝王，也不能让她坐在大殿上，二圣临朝。她从生?到死，都只能呆在后宫里，只有琴棋书画。
可?现在，她手中?有剑，心中?有道。
“明微。”
愣神之时，她的声音忽然响起。
明微骤然回神，才发现君云霄已经到了身边。她凑过来，在他耳边轻声说：“发什么?呆呢？此?间仇怨已了，该回去了。”
明微不觉笑了，点了—?下头：“嗯。”
看得出来，他喜欢“回去”这个词。君云霄也笑了，—?拂广袖，与明微—?同御剑归去。
仇怨已了，旧情犹在，未来还有千秋万岁。
甚好。
——正文END——